日头爬得比蜗牛还慢,回程的路磨掉吴勉勉半辈子的耐心。又是换马,又是换船,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正月的最后一天到达了扬州。
那是在元宵节前一天,吴勉勉还没有见到主审官,就先看到周昀舟出现在了她暂住的那个小院。周昀舟说已经抓到了生铁案的主谋魈阳门一干人等,她可以回家了。
吴勉勉心急如焚,恨不能立时知晓其中曲折。周昀舟却只告诉她“凌霄在三江城等你,回去便知”。可她深知凌霄的脾性是向来报喜不报忧,三言两语便要搪塞过去,末了定要添一句“不必担心”。也是因为这样,她才让船家调转方向,径自驶向扬州城。
“勉勉,这一路上你受苦了。来,喝杯茶祛祛寒。”钟问策陷在宽椅之中,雪白的狐裘衬得他面上浮着一层不自然的潮红。明明已是开春时节,他却仍似浸在寒冬里,每说一字气息便弱一分,仿佛连吐纳都耗尽了力气。他微微抬眸,眼底倦意沉沉,“原想着过几日便去三江城瞧你和凌霄,未料你倒先来了扬州。”
吴勉勉踏入书房,反手便将门帘严严实实掩好,生怕漏进一丝冷风。她眉间紧蹙,目光焦灼,“钟大哥,我给你的信中写的是四明帮,怎么会变成了魈阳门?”
钟问策没有立即作答,他执壶斟茶,青瓷杯中雾气袅袅,又将一盘桃花酥推到她面前,磁盘与茶杯相触,发出极轻的一声“叮”。
吴勉勉会意,酥皮带着桃花的味道,就着半杯茶水入喉,紧绷的肩骨下沉,才听到钟问策开口——
“勉勉,那封告密信是你自己安排的,是也不是?”
吴勉勉闻言,原本放松的肩背又是一僵,指尖在茶盏沿口无意识摩挲了两圈,良久忽而一叹,“果然什么都瞒不住钟大哥。是我派人将告密信送到衙门的,然后安置好了吴家上下,等着被送去皇城受审。”
“你这么做,是因为无意间窥见了凌霄在替人遮掩生铁案的线索。你想帮他,但也知道他怕你受牵连所以闭口不谈,独自承担。你索性自己跳进这滩浑水迫使他作出决定。”
吴勉勉的眼圈倏地泛起一层薄红,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瓷杯。“他一个人扛了那么多却从不肯让我分担半分。我原想着……我想若我也陷进去了他定会来寻你相助。而以你的性子绝不会袖手旁观,或许,事情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她的声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钟大哥,你跟我说说好不好,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凌霄他,他有没有……”
“没有,他没有做任何违背道义的事情,这一点你不用怀疑。”恐怕凌霄彼时早已将一身清誉置之度外,纵使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从黑作坊的曝光,到官府查抄了魈阳门,以及林崇枚被秘密送走,钟问策将事情简略道来,唯独隐去了凌霄的真实身份,他想,还是应由凌霄自己言明更为妥当。“你这一招虽然冒险,好在最后化险为夷。”
“那他知道是我自己......”
“我没有跟他说过。若你问我的建议,我觉得是可以坦诚相告的。”
“钟大哥,你真的不追究林崇枚布置炸药的事吗?”吴勉勉心中忐忑,若是追究下去,那么凌霄怎么办。
钟问策唇角一抿,眼波微动。“私怨可恕,公道难违。六条人命沉入水底,总得要有人去阎王殿前给个说法。”
“我明白了。”吴勉勉起身,朝钟问策深深一揖,腰背弯得极低,似要将满心敬意都倾注在这一礼中。 “吴家上下但凭钟大哥差遣。”
钟问策起身扶住她的胳膊,掌心温热,力道轻缓,“这几个月你也熬得辛苦。回去吧,凌霄——”他顿了顿,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他该等急了。”
吴勉勉用力点头,转身便往外跑,可临到门口她又猛地刹住脚步,回头望来,眸光明亮如星。“钟大哥也要保重啊。你这般憔悴,小兔见了怕是要哭鼻子的!”话音未落,人已跑远,只余院外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吴勉勉的猜测没错,桑兔现在确实很想哭。她站在回廊转角,远远望着站在树下晒太阳的白耕青。
白耕青折了一根嫩枝,抱在怀里,轻轻地哼着。就像大多数时候一样,此刻的她眼神清澈如稚子,不会因任何人的出现而尖叫抓挠,包括桑兔,她也认不得这个曾被她唤作”凶手”的故人。春风拂过她空荡荡的袖管,仿佛这些年疯癫的岁月从未存在,可是她再也不是阿青了,她的身体会记得她曾有过一个孩子,又失去了那个孩子。
年前,申屠隽骨说要送给小兔一份礼物,然后她就在青鸾宫见到了白耕青。
桑兔见到阿青的第一眼便懂了——这必是隽骨叔叔与妗玉夫人达成的交易。探春城非但未再追捕桑兔,反而把阿青完好无损地送了回来。隽骨叔叔以自己的方式将她护在青鸾宫,有新海棠,有旧时伴,从此以后江湖风雨与她再无关系。既是保护,亦是束缚。这倒也算不得坏事,偏偏还有个诺言卡在肺腑间,硌得她连呼吸都不痛快。
“何人敢闯青鸾宫!”
一阵怒喝声穿廊而来,长剑出鞘的身影惊起檐下群鸟飞散。
桑兔疾步奔至外院,只见众姐妹剑拔弩张,闯入者浑身脏污,没做任何抵抗束手就缚。她分开人群,此时闯入者的面罩被除去,露出了真容,桑兔心头猛地一跳——是阿冲。
“阿兔,帮帮我——”白孟冲似乎是强撑着一口气来找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倒下了。
“阿冲!”
“小主,你真的要走吗?可是宫主他……”云雀一脸忧心忡忡,“最近外面有点乱,你还是待在南梦山吧。”
“是啊,小主,之前连吴大小姐都被捕快押往皇城受审,最近才刚放回来。”柳莺补充道。
桑兔一听这话,立即追问道:“勉勉怎么了?”
柳莺和云雀对视一眼,最终还是云雀开口道:“宫主不让我们跟你这些事。不过,吴大小姐既已平安回来,那么我们想应该可以说了吧。”
话说回去年秋天,为了找紫金铃,桑兔三人前往弱水镇。桑兔遇到吴勉勉和凌霄,从吴勉勉口中得知了钟问策曾协助傅柯平和程家大小姐的事情,这背后就跟生铁案有关。后来胡清图死了,将军岭被烧,桑兔受伤逃脱后就一直待在青鸾宫内养伤,只听说妗玉夫人的势力越来越大,江湖中已有三十二个大小门派都公开向她表明了忠心,“妗玉夫人”如今已经是“妗玉尊主”了。当然,这些都跟青鸾宫无关。
桑兔不知道的是吴勉勉竟然因生铁案被押往皇城受审,更加不知道岩魁斗会被捕,魈阳门一瞬间土崩瓦解。
“听说那个岩魁斗武功很高,还是在洄溯阁高手的协助下,官府才顺利抓到他的。”云雀说道,“至于后面的事情,就跟白小哥说的差不多了。”
岩魁斗与心腹锒铛入狱,各处分舵接连被官府查封,门下弟子如惊弓之雀,一夜之间散尽无踪。此案震动朝野,圣上特遣钦差坐镇督办。吴捕头亲押重犯赴京,铁链声碾过十九州官道,生铁案终见天光。
可谁曾想,囚车行至半途,岩魁斗竟暴毙而亡。更诡异的是,一夜之间,魈阳门所有宅院皆遭烈火焚毁,灰烬漫天,竟似有人要抹尽一切痕迹。细查之下,魈阳门一众骨干之中,独独少了一人——岩榷。那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管事,竟似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桑兔一眼看透,吴勉勉若遭不测,凌霄必不会袖手旁观,而凌霄身后定有钟问策运筹帷幄。可是令她不解的是,岩魁斗连偷袭杀人、修炼邪术这等恶行都供认不讳,却对生铁案只字不提,偏偏在朝廷正式审讯前就死掉了,大概率有人不想给岩魁斗任何说话的机会。桑兔离开扬州前留了一封信给钟问策的,是不是那封信弄巧成拙了?她要去问清楚这其中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的扬州,烟草青青,暖阳喜人。苦昼园的书房里漏出几声叹息,轻得像新燕啄泥,重得似老梅断枝,细细碎碎,绵绵无期。
“哎——都说钟郎问策青山蕴,可惜山被一把邪火给烧了;又说秀色无边不负春,谁料如今伤病缠身也没人疼。”符容喝了一口热茶,冲钟问策抬抬下巴,示意他赶紧喝掉他面前那碗药,“妗玉尊主身边有了新人,怎能想到旧人正蹲在墙角吐血啊。还好有我这个老中医在你身边。”
钟问策不答话,手腕一转,专心致志地喝药。
“阁主大人,请问你呢,灵璧剑派的请帖都送来好久了,你给个话呀,到底去不去?”
“不去。”钟问策放下小碗,“你帮忙挑份礼盒送去。”
“这凌霄的喜酒且有的等呢,不如我们去灵璧剑派讨口酒喝,也沾沾喜气嘛。”窗外鸟雀呼晴,到底是挨过了寒冬。钟问策也该去晒晒这久违的日头,让暖风吹走他骨缝里渗着的阴寒。可这人偏执拗地守在园里,就觉得小兔子一定会来找他,怎么都不肯离开扬州。符容不死心,“说不定小兔子乖乖馋嘴了也去讨喜糖吃呢?”
“她若离了青鸾宫,头一个必会来扬州。”钟问策面不改色,指节却无意识摩挲着小碗边沿。
符容听后身子一歪,差点儿掉下椅子,“呵,你这是跟她通了灵犀呢,还是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啊!”
见钟问策半天不说话,符容心中好笑,知道他又“假装”听不到呢。“话说回来,这岩老鬼虽然死了,但是他身边的几个头目却口径一致,朝廷还真就把生铁案结在了魈阳门头上,这个案子算是结束了吧。”
“生铁案明面上算是结束了,如今林崇枚在宇文规手里,就看他后面想怎么利用了。”
“啧,这步棋走得险啊!”符容指尖轻颤,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纹,“若非你察觉......" 话音未尽已是脊背生寒,想必凌霄那时竟是豁出去了。
“也亏得你留下了那封信,可算是一份有力证据。”钟问策算到了凌霄会出手,却未料到他如此迅速,连半分余地都不给自己留。
“如今江湖上已经知晓那些绑架、偷袭、嫁祸、杀人的事情都是魈阳门做的,就算最后朝廷在生铁案上有恩赦,江湖人也定是绕不了他们,魈阳门是真的永无翻身之地了。”符容感叹着,这事一结束,他就有时间研制新药,也好为凌霄多攒一点老婆本儿。
此时屋外的桑兔身形骤然一僵,她咬了咬唇,转身离开。青砖地上徒留几片落叶被鞋底碾碎,是她刚刚站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