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打算瞒过今晚的。”凌霄自嘲地笑笑,夜空中绽放的烟花照亮了他的半张脸,和眼中的水光。“你说吧,是去衙门还是……”
“哪儿都不去。”钟问策拍掉手中的引线,撩开衣袍坐在台阶上,“来来来,小花,机会难得,我们就在这里一起过年赏烟花。”
凌霄顿了顿,一抹脸,走过去在钟问策的右手边坐下。青石阶沁着夜露,长剑横在膝头,一时也分不清跟心里的石头相比,哪个更冷。
一朵,两朵,很多朵彩色花火在头顶炸开,凌霄望着天空笑了,“说起来,当年你为江鸣蝉放的那场烟花足足花了五千两银子,还有那月影楼,好家伙,上万两白银你眼睛都不眨。结果到了年关,你穷得只能去找宇文规借钱,这才勉强凑足了给弟兄们的红包。”
“做戏就要做真,真的才有人信嘛。”
“是啊,太真了,真得我都以为你疯了。”凌霄想起江鸣蝉来到洄溯阁的那段时日,钟问策表现得就是一个被情爱冲昏了头的纨绔子弟,满城的焰火、楼顶的剑舞、以及美轮美奂的月影楼,都只是为了博佳人一笑。直到后来,凌霄自己心中有了勉勉,他这才明白假意与真情之间的轻重。
“你一直都知道自己身边全是眼线,是吗?”
“有何区别?”钟问策低笑一声,似有倦意。“自幼时起便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他们想看什么,我便给他们看什么。”他侧首望向凌霄,唇边笑意浅淡,“即便是宇文规。君是君,臣是臣。若我当时表现得积极奋进,心无旁骛,他则会疑我心怀叵测,另有企图,只会对我更加戒备。届时,莫说查明真相,恐怕我们的阻碍将变得更多。”
“那你……”凌霄顿住。
“你是想问,我有没有怨过你,尤其是……”钟问策歪头,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凌霄撇开了视线。“为了这件事,符容来找过我。他安慰我说过年期间要查一批火药的来源本就不易,叫我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他还跟我说不要内疚,不要自责,他说你的状态不错,已经能适应了。我想,这些都是你跟他说的吧。”
钟问策唇角微扬,“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坏事。如今我啊,想听的话便听上一听,不想听的——”他忽地抬手,指尖轻点右侧耳畔,笑意狡黠,“近来连这只耳朵也是不大灵光了。”话音未落,他又忽地正色,掌心缓缓覆上心口,目光沉静温和:“譬如方才,我便只当你字字句句皆是在赞我智勇无双、百折不挠。我也要谢谢你,你的一番心意倒是让这日子没那么难熬了。”
凌霄被钟问策逗笑了,手肘一推,“少来!”
钟问策往后一倒,单手撑着地面,笑得很愉快。突然他指着高空中一道金色的痕迹,“小花,你快看呐,像不像你帮我挡过的那支箭,带火苗的那个!”
“呵,那支可比这个的火大的多了。”凌霄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一提起来,我的后背还有点隐隐做痛呢。”很奇怪,似乎真的有一股火气包裹住了凌霄的胸口,身体竟然热了起来。
“凌霄。”
“在。”凌霄下意识挺直了腰背。
“不管你是凌侍卫、凌副官、凌堂主、凌大侠、凌掌门,或者,宇文霄,过去发生的事情不会改变,我们之间也不会改变。”
“你——!”
“我猜宇文规是拿你的身份牵制你,那林崇枚呢?”
凌霄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只是默默在心里回答着。“宇文规说我是圣上在民间的私生子,林崇枚说他是我的外公。”
“若我说,我知道的跟他们说的不一样,你能相信我吗?”
凌霄不说话。
“你的生父并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圣上的弟弟,礼王宇文绫复。你的生母是重臣之女,三十年前你外公被太后下旨抄家灭族,而你母亲因已嫁入皇家得以幸免。”
“那他们人呢?”在凌霄的记忆里,对礼王宇文绫复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你母亲生下你之后就一直病着,在一个夏天自缢于宫内,你的父亲也在同一天追随而去。”钟问策记得曾在内廷书库里看到的寥寥几笔,当时的他还以为“殉情”就是像紫玉和韩重那样,会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那林崇枚的女儿又是谁?”
“她应该是你生母身边的丫鬟。当时礼王夫妇去世后,太后下令将你处死,是圣上暗中将你保下并送到宫外抚养,待你长大一些,又送到了宇文规的身边,跟他同进同出。”钟问策想,估计是宇文规听说了一些事情,所以才会以为凌霄是圣上在民间的私生子。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父亲告诉我的。”
“大将军!”凌霄恍然忆起,他有一次跟着宇文规去将军府,恰巧遇到钟离大将军,大将军还单独指导过他的武功,并且告诉他以后可以随意出入将军府。可是当时的小凌霄以为大将军只是看在宇文规的面子上才这么说的。
已经接近子时,天空中炸开的烟花越来越多,爆竹声也越发密集紧凑。有些蛛丝马迹就像被填埋于爆竹内的火药,非得等到惊天一响才肯现出真面目,凌霄的心也随之震颤着。“你说这些,是为了减轻我背信弃义的负罪感么?”
“不是,我认识的凌霄从不会伤害无辜之人,更不会滥用私刑去惩处恶人。他做的所有事情只会是由情义所驱使。”
“那你为何之前不告诉我?”
“我试过很多次!我父亲书房最里侧的柜子中有他的手记,好多次我寻由头将你单独叫进书房,就是盼着你能在无意中看到那本手记。你遂了心愿,我也不用挨骂。可你倒好,每回我刚拉住你的手,你撒手就跑。”钟问策双手一摊,无奈又无辜。
凌霄无语极了,他那时因为无意中看到了钟离询的仙女棒而尴尬了好久,自然不会愿意同钟离询单独待在一起。这等荒唐事,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让钟离询知道,钟问策也不行。
“……那后来在军营里再见时你怎么不说?”
“我哪有资格说呀!我当时……我们多年未见,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想知道,或者你早就知道只是缄口不言,而且你从未探听过你父母的事情我又怎么能随便开口。如今的东宫都是先太后的旧部,你若成了宇文霄,那必定是东宫的第一个目标,他们就算暂时不动你,他日也必会杀你以杜绝后患,毕竟那些人手上沾着你外公一家的血,他们比谁都清楚斩草不除根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凌霄也想到了,若成为宇文霄后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样了。他尚且没有能力自保,报仇又谈何容易,再加上还有勉勉,到时候勉勉怎么办。所以,兜兜转转千百个日夜后,箭又射回最初的靶心——找到证据扳倒东宫,之后才会有以后。
打更的声音被炮竹的轰鸣裹挟着飘入节义坊,凌霄听到自己骨骼里“咔”地一声轻响,像是穿了很多年的重甲突然被春风撬开了暗扣。
“呵,真的是——新春快乐,阿策。”
“新春快乐,小花。”
“说说看,既然你找到我了,那么肯定知道了我的计划。”
“唔,大概。两日前你向吴捕头匿名告发了一个火药作坊,那个作坊是四明帮的,但是被抓的人却说自己是魈阳门的人,当然,他们实际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谁工作,只是有人提前告诉他们了,应该是你让林崇枚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让吴捕头去查魈阳门,而岩魁斗恰巧跟胡清图私下见过面,只要抓了魈阳门的人一审问即可证实。傍晚时候,吴捕头带人搜查了魈阳门,估计他会找到信件、账本一类的证据,当然,这些肯定都是你让林崇枚提供并亲自布置的,目的就是让魈阳门担下私贩火药和生铁案,毕竟他们已经做了那么多坏事了,多加一个也不可能再加重刑罚,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我那日夜探魈阳门听到了岩魁斗跟属下的对话,本来我当场就想将他们抓住,可是眼下证据不足,我们掌握的信息还是太少,他们很容易就能逃脱罪责,所以才给你发去信函,或许你也正好也收到了别的线索。”
“鸣川已经查到杀死陈家的杀手就是蛊尾门,陷害流峡派、劫持胡清攸、灭了高家满门的也是蛊尾门,所以魈阳门绝对牵涉其中。但是这些线索也就到魈阳门为止了,后面的人估计很难查出来。”钟问策觉得目前能够剿灭魈阳门,证实杜家、吴家都是清白的已是很不错了,他也没有奢望能在短短时间内一路揪出背后之人。
“那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找我的?我从未跟你提过四明帮。”
钟问策将一张纸递到凌霄面前,“给,看看吧,勉勉寄来的。”
凌霄手抖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信纸。原来勉勉说是她自己看到了四明帮跟胡清图有过私下见面,拜托钟问策探查。
钟问策道:“林崇枚不怕爆炸案,他知道只要有你挡着我就不会追究。但是生铁案不一样,关乎家国宁定,圣上已下旨彻查,导致那些人不得不派遣杀手除掉一干人等。既然你说服林崇枚将生铁案的所有线索都指向魈阳门,那么你就得让林崇枚相信他现在已经暴露了,往后只能依靠你才能活命,所以这里必须发生点什么才行。”钟问策看着凌霄手里的信函说道:“不得不说勉勉还是挺了解你的,她这封信若是交给大理寺可就属于做伪证,为了你。”
“勉勉,是我对不起她,连累了她。”凌霄低声道。
“如此说来,你非得以身相许才能偿还勉勉的恩情了。所幸如今洄溯阁上下齐心,略积薄产,作为你的娘家人,一应聘礼彩礼已经备齐,就等你定个好日子了。”
凌霄忽地笑出声来,眉梢眼角俱是飞扬的神采。
钟问策瞧他这幅模样,突觉牙酸得不行。他捏了捏发麻的腿,慢悠悠站起身,“子时都过了,该回去了,阿甲和小李还等着跟你一起过年呢。”
“他们哪是等我?分明是惦记着我的红包。”凌霄一边说着一边将勉勉写的信函仔细叠好,收入怀中,他突然抬眸,“对了,那我让人送去衙门的信函,你是不是也安排人拦下了?”
钟问策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信函?”
“林崇枚的手书,我诓他写下所有事情的真相,先由我保管。若是之后他被东宫的人追杀,你会救他一命。”凌霄老实道。
“什么时候送的?”
“就街口那个小乞儿,我给他买了饺子和烧鸡,让他子时过后将信送到衙门。”凌霄知道是瞒不过钟问策的,但他没脸将事情说出口,只能通过官府的手将林崇枚抓捕归案,也算是对钟问策的一些补偿。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生铁案后,林崇枚对东宫已是无用,但是对宇文规来说却是一个突破口。趁着林崇枚目前还没有进入到官府的视线中,我打算以我的名义将他送到宇文规那里。我刚刚忘记说了,已经找到了林崇枚,节后就会送走。如果官府设卡抓捕,那送他离开将变得困难重重。”
钟问策说完,凌霄不再追问,默契地身形一展,直向衙门方向疾驰而去,欲在半途截住那小乞儿。
二人一路追风逐电却始终未见小乞儿踪影,直至追至衙门口仍是一无所获。就在他们考虑要不要潜入衙门寻找时,一人从廊柱后现身。
钟问策讶然道:“符容?你怎么在这里?”
凌霄亦上前一步:“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乞儿?”
符容朝两人笑笑,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赫然正是林崇枚的亲笔手书。“丹炉火候正旺时,千年雪莲落鼎中。不早不晚,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