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执通真的没死?
话说回两个时辰之前,钟离诀引开了看门的嬷嬷,桑兔潜入东苑查看,意外发现了被劫的程二小姐。后来她点了嬷嬷的穴道,抓紧时间再次检查了三具尸体,竟然在左老英雄的颈侧摸到了一股不寻常的脉象,那是她第一次检查时没有摸到的脉象——首尾具短,快如弦惊,良久复动,重压有感。起初很弱,半刻钟后,竟有越来越强劲的态势——左执通不久就会醒来。
桑兔思考片刻,决定先为左执通输入一股真气,果然见他睁开了眼睛。就在桑兔自报家门后,从左执通口中听到了另一种真相。
左执通说,几个月前他得到密报,江南武林有一股恶势力正在不断上升并蔓延。近些年来,他们已经培养了很多杀手潜入各大门派,先是监视窃听,等到时机成熟再伺机瓦解并收拢,行事隐秘,心狠手辣,且很可能在不久之后就会危及到中原武林。
起初左执通不信,但是作为老江湖的本能让他存了几分戒备之心。后来,他遇到了一名女子,这才意识到事态比他想象中更加繁杂危急。最后,他决定以身入局,揪出祸首。
桑兔不信。
“妗玉夫人辛辛苦苦创立了探春城,还收留了那么多走投无路的人,这么多年来保得江南一方平定,她为何要对付江湖门派?”
“小丫头,我这么说吧,保护和压迫都是强者的手段,本质上是同一回事。你被什么保护就会被什么约束,只要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保护者也可以是压迫者。”
“可你无凭无据,为什么就能断定那名女子是杀手?”
“因为那名女子太像莞莞了。”
桑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当左执通提到“莞莞”这两个字的时候,像是突然喝了一杯烈酒,有种吞咽的艰涩。
“莞莞?是你的那位小师妹吗?”
“哈哈哈——”左执通笑了好久,笑出了眼泪。“小丫头,江湖传言不可信呐。莞莞,左莞莞,是我的小师弟啊。”
当然,江湖传言也并非全是假的。左莞莞从小就钟爱各类武学书籍,对各门派武功路数如数家珍,在武学方面更是有极高的天赋。偏偏老天爱开玩笑,小师弟生来体弱,不宜习武,师傅师娘从老一辈那儿学来一套方法,将他当女孩子养,连名字也改成了莞莞。
桑兔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把持枢剑?”
“是啊,我曾经答应过他,会寻位名家为他锻造一把属于他自己的剑,持枢这个名字就是他取的。他总是说盈虚有数,天命难违,逆之者,虽成必败。”想起小师弟说这句话时亮晶晶的眼睛,左执通又是呵呵一笑,“没想到你竟然是白古恨的徒儿,今夜还碰巧出现助我一臂之力,看来真是天意啊!”
那年,左莞莞二十五岁了,有一天突然说想去看看真正的江湖。左执通一路送他到红石岭,两人相约十年后再见。左执通许下承诺会送他一把剑,一把属于他自己的剑。可是,剑锻造好了,十年后他却没有出现。之后每一年的同一天,左执通都会回到当初的那个红石岭去等他,到如今已是第二个十年了。幸好,幸好。
“不得不说,小妗玉确实聪明,她派人在江湖上到处说我要把持枢剑送出,这才引来了那个蒙面人。”左执通长长一叹,“只是没想到会横生出后面这些个枝节来。”
桑兔还是难以接受。那可是妗玉夫人啊!她帮过巽月宫,她还收留了阿青……“妗玉夫人她……”
“怎么?你还是不相信她想要雄霸江湖的野心?”时间紧迫,左执通别无他法,只得耍赖,让桑兔先别离开庄子,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他自有妙计。
再说回眼前,趁着有风瘴阻隔,左执通朝着桑兔一阵挤眉弄眼,“老神仙没有,老家伙倒有一个,小丫头可还满意?”
桑兔撇嘴,“赶早市,抢活鱼,时间刚刚好。”面对妗玉夫人的发难,她已经尽力在拖延时间,甚至都把自己说成是见色忘本的人了。
“哎呀呀,年纪大了,地道又长,腿脚是慢了点。不过么,这江湖救急讲究的就是个刚——刚——好!”左执通嘻嘻一笑,“怎么样,困龙得水,拨云见日,我就说她想害我吧,现在你相信了没?”
“不信又怎么办,我也走不了了啊。对了,程二小姐呢?她醒了没?”
“醒了醒了,我的好徒儿会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徒儿?哈,我就说,您也是老江湖了,做这么危险的事情怎么可能孤身一人。那现在怎么办?您徒儿人呢?”
“他——”
此时风障消失,有人惊叫起来,还有个别嬷嬷侍女转身就跑。
“都给我闭嘴!”妗玉夫人喝止住左右,“从现在开始,但凡逃跑者立即击杀!”说完,她转头直直盯着左执通。
“你耍我!”
看着活蹦乱跳的左执通,妗玉夫人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个局,从左执通找她帮忙开始。而作局的目的自然就是为了让她出头,让她暴露。
左执通双手环胸,连连咂舌,“哎——我说小妗玉啊,你都要我的老命了,还不允许我在死前再蹦跶几下啊!”
妗玉夫人脸色晦暗不清,她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将手收进了广袖里,端的是一幅优雅正派。
左执通笑起来,“不错,一开始我并没有怀疑你。但是吧,我这把年岁也不是白长的,一件事情可能是巧合,巧合太多就肯定有鬼。那名女子估计是你手下的小头目派来监视我的,起初你可能并不知晓细节,但是后来一定有人跟你汇报过吧。你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吗?”
“我记得你当时找我办三件事,而我都帮你完成了。”
“不错,都完成了,完成的很好。当时我去找你,第一个是我想搬到江南来,请你推荐个地方。不得不说这里确实很好,山清水秀,我很满意。第二个么,就是请你帮忙找个人,我曾答应过一个人要将持枢剑相赠,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多亏了你把消息传出去,还帮我办了这个聚会,他果然就出现了,我的愿望也就达成了,这确实是要多谢你的。至于第三个么,我跟你说我怀疑那名女子是个杀手,一直想找机会除掉,可惜没有实质证据,是你帮我出的主意。哎呀,老朽了,你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妗玉夫人笑了,“她杀你,你杀她,我抓人。这个主意难道不好么?”
左执通忍不住鼓起掌来,“好啊,非常好啊!我按照你的要求写了遗书,准备装死,之后你就可以寻着线索抓到杀手所属的组织了。只是啊,幸好我生性多疑,偶然发现你竟然在茶水里真的下了毒,想借机解决掉我这个老顽固。不仅如此,听说你为了保住手下的小头目还杀了个无关的年轻人,甚至将抓杀手的正义之举编纂成了我因嫉恨而杀了那两人的荒诞故事,毁我名誉不说,还累及了无辜的女子被劫,是你违反约定在先的。”
“我就说,明明说好的是假装中毒,你却是暴死之状。不过,我也是真的很佩服你,竟然甘愿自毁经脉只为了瞒过我的人。呵,可惜了,看你刚刚那招野望乾坤,估计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地步了。”
“哎呀呀,小妗玉啊,不是我说你,你聪明归聪明,但是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
“哦?老英雄还有何指教?”
“我既然对你已起了防备之意,又怎么会没有后手支援呢?”
“是嘛,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呢?”
“他们啊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只是我也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要烧掉我的尸体,我差点儿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你真的是吓死我这个老家伙咯!”左执通噗噗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似乎心有余悸。忽而,他咧嘴一笑,“再说了,就算他们没有及时赶来,就凭你这些手下,哪怕我只剩一成功力,他们也不是我的对手。”
“哦,是吗。如果我说我的支援已经到了呢?”
“什么?”左执通和桑兔面面相觑。
妗玉夫人再次抬起优美的手腕,又合掌拍了三下。只见一群一群的护卫冲上前来,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近百支利箭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你以为我在这里跟你废话是因为你说话好听么,呵呵呵——我是为了等弓箭手。”妗玉夫人捂嘴笑着,声音轻快如少女,却冰冷得像银针入骨。
“老英雄,肯定是刚刚那些嬷嬷丫鬟,有人假装被吓跑,实际上是去叫人了。”桑兔低声说道。
左执通的脸色终于变了,“这个小妗玉,我还真是小看她了。这么多年不见,她的能力手段跟权利欲一样,都疯长了不少啊。”
“那您的妙计呢?支援呢?”
“小丫头,若我说并没有什么支援,只能靠我们自己冲出去,你怕不怕?”
“不怕。”桑兔毫不犹豫。
“好胆魄!”
妗玉夫人道:“左执通,看在当年我创建探春城你帮过我不少的份儿上,我再问你一句,服不服?”
“服?服什么?我扶墙都不服你!”
妗玉夫人眼神突变。
“放箭。”
“小丫头,借你剑一用。”左执通抽出桑兔的佩剑,同时脚步飘逸,将桑兔挡在身后。只见他将剑往上一抛,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风,带着剑身不断旋转,在火光的照映下竟然变成了一团火,将射来的箭矢统统点燃,最终变成灰烬纷纷洒落。
大火燎燎,漫天飞舞,却没有伤到桑兔一分一毫。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野火无尽么!
桑兔感叹着,可惜好景不长,她看到第二波箭已在弦上。
“老英雄,小心!”
“放箭!”
“放箭!”
在接连烧毁了三波箭阵后,“扑哧”一声,长剑现出原本的银色剑身,落回左执通手中时似乎有千斤重量,竟是压得他单膝跪倒在地。
“老英雄!”桑兔一把扶住左执通。
“小丫头,别怕。”左执通勉力咧嘴一笑,鲜血流出嘴角。
“嗯,我不怕。”
左执通看着桑兔的眼睛,“好孩子,扶我起来。”
妗玉夫人道:“左执通,我劝你早点认输,免得受万箭穿心之苦。”
左执通挺直腰板。“哪怕万箭穿心,也好过遗臭万年。”
“好,我成全你。”妗玉夫人手一抬,所有的弓箭手都搭箭在弓,准备发射。
密密麻麻的箭头在晦暗中闪闪烁烁,桑兔忽然想起她决定跳水的那个晚上,那本是一个没有波浪的湖泊,突如其来的大雨,水面被打得破碎,暴力如梦似幻,如梦似幻的还有某人流转的目光……
桑兔忽觉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心头一片坦然,是从未有过的安定平和。她从左执通手里拿回自己的长剑,往前走了一步。
“小丫头!”
“老英雄,别怕。”
左执通笑了,“嗯,我不怕。”
“放箭!”
弓弦霹雳震耳欲聋,却被一声长啸轻易压过,流星赶月般的强硬剑气瞬间冲毁了射向二人的箭矢。
箭杆落尽,一个蒙面人站在了桑兔身边。
看他的装束和身量,竟是白天出现过的那位蒙面人。
此刻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剑,通体泛着紫金之色,神秘,张扬,如同明珠出海。
桑兔心中一喜,“你怎么来了!她们人呢?”
“我让她们回去报信了。”
妗玉夫人道:“你是什么人?”虽然有不速之客,但是一切还在掌握之中。
“男人。”蒙面人朗声回道,他摸了摸自己覆着布巾的下颌,补充道:“英俊的男人。”
噗嗤——不仅桑兔和左执通,连一些探春城的护卫都笑出了声。
“找死!”妗玉夫人从未受到这番戏弄,顿时失去了所有风度,跳骂道:“弓箭手准备!给我放箭!我不叫停就不许停!”
“是!”
“住手!”
一道清朗的声音裹着内力灌入了众人的耳中,弓箭手们纷纷停止了动作,没有一支箭被射出。
妗玉夫人看着站到眼前的年轻人,调整呼吸,很快又恢复了无懈可击的笑颜。
“钟离公子,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
“夫人。”是假扮成钟离询的钟离诀。
“哦,公子受惊了,我这是在……”
“钟离询”抬手,打断了妗玉夫人后面的话语。
他看了桑兔他们三人一眼,很快又转回来对着妗玉夫人说道:“夫人,他们三人皆是武功高强之辈,普通的弓箭手奈何不了他们。可否让我来试试?”
妗玉夫人笑了,笑得百花齐放。“那就有劳公子了。”
“钟离询”点点头,从边上一个护卫手里接过一把长弓,搭箭在弦,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他准备就绪,拉满弓后瞄准的竟是桑兔一人。
妗玉夫人道:“钟离公子,眼下他们三人之中那个蒙面人才是最厉害的,为何不先抓他?”
“夫人,恕我直言,您之前搞错了,他们之中唯有那个叫桑兔的女子才是关键。”
“可……”
“钟离询”不再理会妗玉夫人,他对着桑兔说道:“非我族类,必有异心。我已知晓你是巽月宫后人,现在我要秉承先父遗志,将你就地正法。”
话音刚落,长箭离弦,带着地崩山催之势射向桑兔。
不知怎么回事,桑兔竟像是魔怔了一般,就这样站着,动也不动,任由箭头穿入她的左肩胛,直至她因受不住力而朝后倒去。
一时间云遏风停,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
后方的左执通一把捞住桑兔,快速点了她身上的两个大穴止血,还给她输入真气。
蒙面人也反应过来,冲过去掰开她的嘴,摁进一颗药,又将箭杆掰断。手上不停,嘴也不停地骂道:“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可以躲开的!”
“我……忘记了。”桑兔吞了药丸,艰难地说着。
“好,不愧是大将军之子!”妗玉夫人大声赞叹着,“那依公子所见,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依某愚见,活着的左执通比一具死尸更有利用价值。若夫人信得过某,就让某来处理左执通。至于蒙面人么,他既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想必也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先擒拿住,查出他的身份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好,就依你。来人,把他们抓住,要活的。”
“是!”
一瞬间,近百名护卫像浪花一样层层叠叠地涌来。
左执通快速将桑兔推进蒙面人怀里,脚步一转,双掌一挥,瞬间拍倒了一排护卫。他扭头冲着蒙面人吼道:“带她走!”
蒙面人不再犹豫,一手搂起桑兔,一手挥舞着长剑,三两下砍倒迎面而来的护卫,飞身跃起,冲向庄外。
“追!”妗玉夫人下令道。
护卫队一直追到郊外的将军岭,此时将军岭黑漆漆一片,而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护卫队长向赶来的妗玉夫人汇报:“将军岭的三个出入口皆已派人守着,另一面是悬崖,待天一亮,属下立即派人进山搜索。”
“不等了,放火烧吧。”
护卫队长大惊,“可……是,属下遵命。”
晨曦微露,霞缕映窗。
一家不起眼的客栈内,左执通打坐完毕,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面前的年前人欣慰一笑。
“好徒儿,你受累了。”
钟离诀眉头紧锁,脸色苍白。“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师傅,您说我那一箭会不会太重了啊?”
“江湖救急,当时若不是你,我们恐怕很难脱身了。放心吧,那丫头没有那么弱,我给她渡气的时候就发现了,她体内还有另一股真气牢牢护着她的心脉。”
“她会不会没有听懂我说的话?”
“应该听懂了吧,不然不会接下那一箭。”
“可是……”
钟离诀还想说点什么,客栈外突然响起阵阵嘈杂,乡民们聚在一起指着某处叫叫嚷嚷。他顺着人们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将军岭正一片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