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就我们两个回去么?”桑兔看着坐在马车另一边的钟问策,他正从食盒里翻出一个玉碗。碗身较矮,浅腹,晶莹剔透,仅仅看着就凉气四溢,而钟问策的手指,竟是比玉碗还要莹润白皙,如果忽略他手上的伤痕的话,那必是一双丹青大师最完美的作品。
“让小芙蓉留下养伤,阿甲照顾他,正好。”钟问策说着,将一小碗水果捞递给桑兔,“来,解解暑。”
“那我……”桑兔接过玉碗,欲言又止。
“怎么?你还在内疚么? ”
“阁主,你知道的,如果不是我把玉佩转赠给了符大哥,他就不会被谢千宥所伤。”
“小兔,你在接受玉佩的时候就猜到谢千宥的计划了吗?”
桑兔摇摇头。
“那你转赠给符容的时候,是不是真心想感谢他为你治伤?”
桑兔点点头。
“那就不是你的错。”
桑兔又把头低下了。
钟问策心下一叹,决定再多说点,“你师父白古恨一生锻造过很多武器兵刃,还曾经向朝廷献出兵器制造图,他就能保证那些武器用在该用的地方,不会沾染上无辜者的血吗?”
桑兔皱起眉头,“这肯定是不能保证的。况且我师父锻造武器,一是因兴趣,二是为糊口。就算别人拿他锻造的剑去挖地、捉虫,他也管不了。”
“那就是了,武器本身没有善恶,就看使用它的人是出于善意还是恶念了。能够伤人害命的武器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玉佩呢。既然你是出于善意将玉佩转赠给符容,那就不必自责。再说,最后还是你抓到了祸首,惩恶扬善,这已是胜过太多。”真正该觉得愧疚的是作恶的人,可是,恰恰是心里有善意的人才会良心难安。
“阁主……”桑兔急急喊了一声,她突然很想,很想,很想将自己的事通通告诉他。她觉得他一定会明白,明白一只小鸟背负夜色起飞时的沉重,明白一只兔子宁愿撞树而死也不想被活捉的决绝。
钟问策看出她的急切,也不催促,就静静等着。只见她一咬牙,抬手,把小碗里的水果都咕嘟咕嘟地灌进嘴里。
钟问策的喉结不自觉地跟着滚动了几下。
桑兔喝完水果捞,很庆幸自己刚刚忍住了。她转头看向窗外。
“阁主。”
“嗯?”钟问策应了一声,是终于要说了么?
“这好像不是回扬州的路吧?”
“……对,去三江城。吴家发来邀请函,说是得到几样神兵利器,我们去看看。”钟问策一直观察着桑兔的表情,尤其他把“神兵利器”几个字念得很重,不过可惜,桑兔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一种带着淡淡死感的平静。
*
“钟大哥!你来啦!”一个黄裙女子跳到钟问策面前,然后一个劲儿地往他身后看去。
“勉勉,别看了,小花没来。”钟问策笑呵呵地说道。在扬州的时候就收到信函,他当时问过凌霄要不要一起来三江城,凌霄回他一句“我要辞职”,好嘞,第七十八次。
“给你介绍一位新朋友,这是桑兔姑娘。”
“吴大小姐。”来的路上,钟问策跟桑兔简单介绍过,这次他们来的吴家,就是西驰山庄想要联姻的那个吴家。不过,外人不知晓的是,吴大小姐对他们阁中的凌霄花情有独钟。
吴勉勉笑得眼睛亮亮的,“既然你是策哥哥带来的朋友,叫我勉勉就行!”
“好,勉勉。”
“钟大哥,我可不可以带她去玩儿?”凌霄没来,就找新朋友玩吧,反正钟问策是肯定不会陪她玩的,她也不愿意去招待那些江湖莽汉。
钟问策朝桑兔点点头,“去吧。”
不待桑兔跟钟问策说一句“好”,吴勉勉就直接拉她到了自己的院子,给她倒茶,给她吃点心,坐在圆桌对面,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看。
“小兔子,你的眉眼这么深,连下面的眼睫毛都这么长,不太像中原的人呀?”
“我是从西南一个小村子来的。”桑兔捏起一块绿豆糕。
“你喜欢钟大哥吗?”
“噗,什,什么?咳咳,咳咳——”一口糕呛到喉管,桑兔的脸微微泛红。
吴勉勉眯起眼睛看她,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小兔子,你这么年轻,不要总是穿黑色衣服呀,女孩子的青春没有几年的,好看的东西就应该在年轻的时候享受。而且你的皮肤这么白,穿纱裙肯定好看。”
桑兔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都是洄溯阁统一分发的东西。她什么都没有,一身轻松。
吴勉勉眼睛一转,“我这里有套裙子,可是对我来说长了点儿,扔了又可惜,你若是觉得合适,就拿去穿,当作帮我的忙了,好不好呀?”
桑兔听懂了她的好意,“可是,我没有东西可以跟你交换的。”她也不敢随便再给人东西了。
“没事儿!我们以后是朋友啦,不要这么客气!”
“嗯,好。”
*
在花厅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互相寒暄着,热闹非凡。钟问策站在角落里,偶尔有人跟他搭话,他也礼貌回应着。虽然他唇角含笑,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清冷的气场,不认识的人也不敢随意亲近。
“钟阁主!”
钟问策听到声音,转头看去,是一位年轻男子,腰挂长剑,头颅高昂,眼里闪着精光。
钟问策拱手作揖,“阁下是?”
“钟阁主,这位是金戈山庄庄主金成城。”江明蝉从年轻人身后走出,脸上的笑容毫无瑕疵。
江明蝉的确聪明,自从上次钟问策拒绝了她复合的要求,她就知道现在最好保持一个若远若近的距离,不能再叫他“阿策”,以免引起他的反感。
钟问策心下一叹,“幸会。”
“小弟久仰钟阁主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啊。”金成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钟问策。
“哪里哪里。”钟问策虽然经常被人看,但是眼前这位年轻人眼里的光,让他觉得有点不舒服。金戈山庄,他听说过的,是近两年突然崛起的,风头正盛。传闻金成城出生草莽,初入江湖就连连向各地剑术高手发起挑战。小有名气后,以迅雷烈风之势创立了金戈山庄。三月前,他以半招险胜剑术高手西门翼,自此一战成名,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小弟听闻,钟阁主自创的月下惊影剑法,超凡脱俗、惊艳四座,不知是否有机会可以一睹风采。”
钟问策看向江明蝉,见她笑意盈盈,无可挑剔。月下惊影剑法?呵!原来他当年在月影楼的那次即兴舞剑,竟是这样一个名字么?“兴之所至,不值一提,况且我已经忘记了大半招式,现在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哎呀!真是可惜了。怪我,怪我来晚了。”
不知真假,但金成城一脸懊悔与遗憾。
钟问策顿感无趣。难道他活着,就要把时间花在这些似是而非、虚无缥缈的试探、拉扯上么?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金成城的眼神了。十七岁初次领军出战,便一举击溃了对方主力部队,他那时大概也有这样的眼神吧。现在想来,真是无知又讨人嫌啊。果然,人不可能同时拥有年少轻狂和对轻狂年少的感知。
江明蝉看到钟问策的唇一抿,就知他已不耐烦了,赶紧出声道:“钟阁主是一个人来此么?怎么不见其他堂主?”
“钟大哥!”远远地有人喊了一声。
钟问策回头看去,吴勉勉的黄裙实在是醒目,一眼就看到。而旁边那一抹蓝色身影,熟悉又陌生,裙摆飞扬时,恰似浩荡长风瞬间吹散压顶沉云,随之而来的是横冲直撞的清新畅快。钟问策弯起唇角,连眼尾也勾起愉悦的弧度。
江明蝉随着钟问策的眼神方向看去,笑脸顿时裂开。娇小的吴勉勉像是活泼的小猫咪,而旁边蓝裙子那个,身材高挑,步伐轻盈,竟是桑兔!不过,她似乎不常穿纱裙,腰背僵硬,手足无措,简直像根柱子,呵!
“唔,又有两位美人!”金成城的语气很是轻佻。
钟问策听到了,眉头微皱。哎——大多数男子在春风得意之时,总以为这天下的女子都会为自己而倾倒。啧,自己今天怎么这么多感悟?人老多情么?不对劲,很不对劲。他摇头自嘲地笑笑。
江明蝉看到桑兔后有一瞬间的嫉恨,没想到钟问策把她带来了。但是当她眼睛的余光瞄到钟问策在摇头时,那种嫉恨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窃喜不已。她了解他,任何女子在他面前,长相并不会差别太多。他当年对自己动心,也是因为自己“在不经意间”帮他出谋划策,解决了几个棘手的问题。钟问策欣赏的是聪明的女子,而现在那个桑兔,竟然不知所谓地穿上了纱裙想吸引他的目光,真是可笑又幼稚。看来她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不值得费心与之争斗。想要抓住男子的心,只要牢牢把握住他的喜好就行。
“钟大哥!”吴勉勉把桑兔推到钟问策面前。
“阁主。”桑兔扯扯衣袖,胸部的紧束和裙摆的飘荡让她头重脚轻地很不自在。
“嗯。”钟问策笑着应了一声。
桑兔一路过来,也有人看她,她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别人又算什么。但一想到钟问策,她心里就有点儿打鼓。现在见他的眼神温和如故,心里轻松不少。不过,她一转头,就看到旁边一个陌生的男子,把吴勉勉从上到下扫视了几遍,这让她很不爽。还有,端着完美笑容的江明蝉,更不爽了。
吴勉勉白眼一翻,直接开口了:“江大小姐,你能不能先别笑了,这位又是谁呀?”
“在下是金戈山庄金成城。”金成城立即自报家门。他之前已经打听过了,眼前这位像小猫一样的女子就是吴家大小姐,吴勉勉,待婚配中。
“金戈山庄?没有听说过。这老管家怎么回事,什么人都邀请来,真是越老越糊涂了。”吴勉勉双手环胸,把金成城从头到尾也扫视了一遍,而后又翻了个白眼。
“吴小姐是世家闺秀,不常外出,所以没有听说过。这位就是前段时间打败了西门翼的金成城金庄主。”
“哦,这样啊。”吴勉勉敷衍着答了一句,转头看向钟问策,“钟大哥,时间快到了,我们去演武场吧!”说完拉着桑兔蹦蹦跳跳地走了。
钟问策朝江明蝉和金成城道了声“先行一步”,转身而去。
“这吴家大小姐还真是活泼可爱啊!”金成城似乎并不在意刚刚的被忽视,反而觉得这是女子的欲擒故纵之技,尤其是家世好的女子,更是如此。
江明蝉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突地觉得,这年少成名的剑客有点儿倒胃口。她望着钟问策清俊挺拔的背影,狠狠咬了咬牙。女人呐,一旦见过好的,就再也不肯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