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兔在魈阳门待了两天,白孟冲若有空就会来找她聊天,或者一起吃顿饭,然后他就会被人叫走。桑兔也没有问他都在做些什么,因为她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盯着她,所以大多是时候都是由猫儿陪着,随便逛逛、吃吃喝喝。
“兔儿姐 !”猫儿端着一个盘子兴冲冲地跑进来,头上的发髻也颠儿颠儿地颤着。
“慢点儿,小心别摔了。”桑兔赶紧迎上去。
“这是我做的糖糕,你尝尝看!”猫儿将手里的盘子举到桑兔面前,一脸期待。
桑兔一看,盘子里摆着四块被炸得黄澄澄的糕点,跟她以前见过的圆形或是球形不一样,猫儿做的糖糕像是对折过的小油条,但是又比油条粗短一些,圆圆胖胖的,十分可爱。“这个样子的糖糕我还没有见过呢。”
“对呀,锦儿姐她老家那边的糖糕就是这样的。你尝尝看!”猫儿一脸期待,“这个,你吃这个,颜色深一些,口感会更脆一点”。
“好啊!”桑兔捏起其中一个颜色最深的糖糕,一口咬下,表皮像油条一样香脆,但是内里还是绵软的,就像甜口的馒头,也很扎实。“唔,好吃哦!”
“嘿嘿,太好了!可惜我做的不够好。如果锦儿姐做的话,每一个都是一模一样的。”猫儿指着盘子里的其中一个糖糕,“你看这个,一边颜色深,一边浅,你待会儿吃颜色深的那边就行。”
“那颜色浅的那边呢?”
“我来吃啊!”猫儿说着,把盘子放下,捏起一个颜色不均的糖糕一分为二,将深色的那边递给了桑兔,自己吃颜色浅的那边。
“有人喜欢脆的,有人喜欢软的,可以分着吃,真聪明。猫儿,你锦儿姐是哪里人?”
“她跟我说是在湖州附近的一个村镇,叫王家沙。”
“王家沙……”桑兔嚼着糖糕,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兔儿姐?兔儿姐!”
“啊,什么?”桑兔回过神来。
猫儿拉着她坐下,略有羞涩,“像你这样的女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你能跟我讲讲外面的故事吗?跑江湖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呀?路见不平是不是先要吼一声再拔剑?”
“好啊!”桑兔笑起来,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好奇心旺得不得了。她想了想,从哪里开始讲呢,对了,就从她到扬州开始吧……
为了躲避仇家而假装暴毙的施云屏,诈死期间还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为了祭奠病逝的父亲而杀了父亲好友的梁易均。因着心中的猜疑而杀了自己师兄的谢千宥,甚至为了完成计划还残害了无辜的侍女、砍伤了符大哥。为了替姐姐打抱不平而将负心人推下了悬崖的姜喜萸。因心中嫉妒及怨愤而联手偷袭了金成城的陈义呈和沈杉杉。还有缇香山庄的红莲浥露霜、三百年的相思古木、月影楼的重重机关、被歹徒劫走的姑娘们、因心怀愧疚而得了癔症的少年、为保住友人之子而甘愿自戕的洪庄主……
桑兔不禁感叹,原来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了么!当她不再是一个亲历者,而是旁观者去回看这些事情的时候,竟然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唔,她大抵还是老了。桩桩件件印在心里,她像是被霜打过的老菜梆子,纹路纵横。不过这种“老”却是悲而不伤的。从前,因为只看到别人而漠视了真实的自己;如今,因为看到了更多的人而愈发地了解自己。虽然她嘴上常说着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一旦事到临头,过往的所有经历都会化为启明星指引着她,少走一步,她都不会成为如今的自己。
“兔儿姐,那个生癔症的小哥,他后来病好了吗?”
桑兔摇摇头,“多年的心结没有那么快解开,不过我前几日见到他了,他看起来开心了不少,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
“那个为了姐姐而杀了负心汉的姑娘,她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她被官府的人带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了。”桑兔记得,当时事情被揭穿后,姜喜萸说她不后悔。“现在想来,不知道她在面对刑责的时候会不会后悔呢?为了一个薄情寡义之徒而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值得吗?或许不用杀人还有别的转圜余地呢?”
“我想,她的姐姐一定对她很好吧,所以她才愿意那么做的。”猫儿低低地说着。
桑兔捏了捏猫儿的发髻,“处理问题的方式可以多种多样,不是什么事情都要靠杀人才能够解决的,更不要轻易地就将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啊?真的吗?可那个姑娘是江湖人,她还会功夫,连她都没有办法了,像我,我们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唔,你有没有听说过,三十六计走为上?”
“好像……听说过的。”
“那就对了,打不过就跑嘛!你肯定想不到,这还是一个很厉害、很聪明的人教我的。”桑兔笑起来。之前有流氓要调戏钟问策,她制住了对方,然后问他怎么办,他当时只说了一个字——跑。
“啊?大侠也会跑么?”
“是啊。”桑兔循循道:“有些事情就不是问题,根本不需要处理,只要走开就行。如果真的遇到无法处理的问题就先跑嘛。这不是胆小也不是懦弱,只是暂时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应对而已。再说了,当下没有想到,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对不对!”
猫儿缓缓地点了点头。
桑兔摸摸她的圆脑袋,“你还小,别着急,慢慢来嘛!”
此时外面一阵嘈杂,几个侍从跑过,嘴里喊着“人死了”“快去告诉少主”之类的。
桑兔立即跑出去,看到白孟冲在侍从的簇拥下匆匆走过。
“猫儿,那个方向是什么地方?我们也去看看吧。”桑兔对猫儿说。
“是后院,那里一般没人去的。兔儿姐,他们刚刚说,死,死人了,我们还是别去了吧。”猫儿恳求道。
桑兔摸摸她的发顶,“你害怕啊?那我自己去吧。”
猫儿一下子抓紧了她的袖口,“别,别留我一个人,我,我还是跟你一起去看看吧。”
两人跟着人群来到后院,地上躺着一个女子,浑身湿漉漉的。白孟冲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跟身边的管事说了几句,而后管事就大声招呼几个人找来木板和草席。
人群散开一些,桑兔看到了地上女子的脸,肿胀发白,她仔细辨认后,确定自己应该没有见过。
“啊!她,她是绿篱姐。”猫儿低呼一声。
“绿篱?”
“嗯,就是她。可是,可是她不是回家省亲去了么,怎么,怎么会在这里?”猫儿咬着嘴唇,浑身发抖。桑兔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以免她倒下。
“阿兔,你怎么在这里?”白孟冲一回头看到桑兔,快步朝她走去。
“我听到喊叫声,就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应该是意外吧,失足跌入了池塘,已经泡了几日了。”白孟冲指着不远处,那里杂草丛生,日光照耀下有什么东西闪闪亮着,要仔细看才知道那是一处水塘。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管事会安排的。”
“哦,这样啊。”
人群很快散去,白孟冲又被人叫走了。管事让猫儿去帮绿篱收拾一下东西,桑兔也陪着去了。
房间是个通铺,瑶瑶走了,目前只有猫儿跟绿篱住着,猫儿边哭边收拾。绿篱的东西不多,最后就是一个小小的包袱,像是小小的一个坟头。
“猫儿,今晚我陪你吧。”桑兔说道。
“兔儿姐,你真好。”猫儿低低地唤了一声。她似乎哭累了,很快就睡去,只是会在睡梦中时不时地抽泣两声。
桑兔盯着房顶,她见过死人,很多很多死人。想起那日从拓沧门出来,她对钟问策说“人死了就是水溶于水,水就是水,无关好不好看……”
大家都会死的,她也会,这一点是毋庸置疑也无需着急的事情。
师傅临终前让她来江南,只说是她的生机在这里。她走了几个月终于到了江南,没有找到什么活路,于是她投湖了,结果没死成。
不知为何,她特别想见到钟问策,此刻,马上,就现在。
桑兔不愿再等,直接翻身下床开始穿鞋。猫儿的衣裙放在边上的凳子上,余光中看到她的衣裙上沾着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是片叶子,纹路很特别,有丝丝缕缕的脉络和斑点,奇怪又有点儿眼熟,一如天外星云散布的银河。
此时冷月溶溶,点星溅溅,苦昼园里,钟问策坐在廊下晒着月亮,风湿骨痛绵绵无尽。视线中,亮银铺地,石径小路上凹凸深浅,很像那日他站在山顶望到的连绵起伏的坟头,不可计数,想起无辜惨死的军士好友,心中的刺痛更甚。
他一直知道是哪些人做的,毕竟党派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如今那人已经做主东宫,想要扳倒他们,不是容易的事情。
然而,一想到未来将由那样的人主宰朝堂,在那些人的手里,先烈前辈抛头颅创下的基业还够他们挥霍多久?前线将士用性命守护的安定又能维系几时?他们不关心民生的艰难和疾苦,却知道应泉海域的珍珠堪比鸽子蛋;他们任凭国土被贼寇侵犯,置百姓和国家利益于不顾,只晓得追求个人的享乐和得失;他们无视战争的成败和将士的性命,只懂得挟势弄权,利欲熏心,只在乎手中的筹码和势力。在如此的风气之下,报效朝廷、保家卫国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还会有多少忠志之士愿披肝沥胆为君死?又有多少侍卫之臣愿殚精竭虑治天下?假以时日,民穷财尽,黎庶涂炭,外贼欺辱,国破家亡。到那时,哪怕爱国如焚、救亡图存,然而巢已倾覆、回天乏术,纵有满腔热血也无处抛洒。
想到这里,胸中顿如千斤块垒,钟问策不得不抬头望天才能缓解几分心头堵滞。
当年涂在天乩弩上的毒药成分比较特殊的就是丹徒独活和相尸草了,之前调查缇香山庄的红莲浥露霜,意外地找到了丹徒独活的来源,已经交由皇城那边的人去处理。根据如今掌握的资料来看,相尸草就是来自赤鷩谷。这次随着赤鷩谷余党浮出水面,相尸草的出处应该很快就能确定了。当年赤鷩谷分崩离析后,知道这种草药且会种植并使用的人应该不会太多。只要找到相关人员,再顺藤摸瓜揪出罪魁祸首,必能揭开真相,严惩恶徒,以告慰冤魂;若是能够一举拔出内廷毒瘤,整顿朝纲,或许可以重塑河清海晏。
然而,这条路还很遥远,他们才刚刚看到一点亮而已,比天上的星光还要微弱。
再回到眼下,最近陆陆续续收到很多关于赤鷩谷的消息,需要安排人一一排查。不过,魈阳门的名字被反复提及,这并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小兔现在就在那里。
小兔......小兔......这个名字在钟问策的心中跳来跳去,直到跟他的心跳融合,他才有了微醺一般的睡意。希望她今夜好梦,希望她能入到他的梦中来。
“……兔儿姐。”
“嗯?你怎么醒了?”桑兔回头,帮猫儿盖掖好被角。
“我梦到了锦儿姐,就醒了。”猫儿嗫嚅道。
“那你就更应该安心睡觉,说明你的锦儿姐一直陪着你呢。”
“真的吗?如果没有梦到呢?”
桑兔眨眨眼,“那就再睡一会儿呗!”
后面几日魈阳门一切如常,甚至还热闹了起来,因为二当家黄嵊平一行人从姑苏过来了。
对于魈阳门来说,或许一个普通侍女的死亡只是飘落河中的树叶,没有任何水花,然而二当家的暴毙,就相当于一块投入水中的大石头了,波涛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