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离开后,天子神色如常,似乎方才冷凝的氛围并不存在一般。
可于胜心中还是七上八下,以致不敢随意开口,更别说替殿外内侍省的人通禀求见的事了。
倒是天子,边理政边问了句。
“今日不是休沐,怎的回来当值了?”
于胜生怕说错什么,只小心回说自己闲不下来,还是习惯当差。
天子闻言侧头瞥了他眼又收回视线。
好半晌才又说了句。
“有话就说。”
话说到这了,于胜也不敢胡乱搪塞说自己没事。
于是实话实说。
“回陛下,臣先前入殿时,恰好见内侍省的人在殿外候着,说是奉旨来取册封家人子的折子。”
册封的折子?
天子停下手中的笔,接着拿过昨夜那被自己改过的折子。
也不翻开,只是这样握着。
“于胜。”
“臣在。”于胜忙应了声。
“方才齐王的话你听见了?”
“……是。”
“他的神情呢,你可瞧清楚了?”
“回陛下,臣离得远,不曾……”
“说实话。”
轻轻几个字,却让于胜心下一沉,只得咽下那句不曾瞧得分明,改而斟酌着道:“适才,适才齐王殿下面带喜意,像是很高兴。”
“高兴……”天子沉声,“他的喜悦,连你都看出来了。”
于胜不敢接话了。
“齐王以前同朕提过,他心中有个姑娘,一直不曾找到。”
也因为这样,齐王不曾娶妻。
这回阴差阳错,他发现自己一直找的人,就在被太后留下在彩丝院的家人子里。
所以他去求太后将人许给自己。
又来紫宸殿求天子亲旨赐婚。
说想给对方最好的一切。
“方才你也听见了。”天子指尖在手中的折子上摩挲,眼色沉沉,“太后婚配齐王的,是哪家的姑娘。”
于胜自然听见了。
正是因为听得真切,才愈发不敢接话。
只得躬身,一叠声地说不敢。
“齐王也说过,非卿不娶。于胜,你觉得他是认真的吗?”
冷不丁被点名,于胜狠狠一抖,“陛下恕罪,臣,臣不敢妄议亲王。”
天子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计较他这没什么实质内容的回答。
“穆千凝……”他将这名姓含在口中念了一声,垂下的眼中不知是个什么情绪。
殿内一时静得可怕,于胜连呼吸声都轻了,心中更是后悔自己今日为何要来这一趟,好好在房中休息就什么事都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陛下短促地笑了声,笑声中心思难辨。
于胜的心愈发悬起来。
“跟内侍省的人说,殿选中选的家人子位分照太后的意思安排册封。再叫他们拟道旨,赐荥阳令之女穆千凝为齐王妃。令太史局择吉日,齐王与王妃完婚。”
说完这些,天子将手中一直捏着的折子一掷,随意丢在栅足御案上。折子落在桌面上,恰好撞在那装了穆千凝绣作的黑檀盒子上,发出“噹——”的一声轻响,复又滚落至鎏金镂空的香炉旁,原本稳稳放着的香炉被这样一砸,很是颤动了下。接着天子径直起身,往后殿而去。
“朕累了,去小憩片刻。”
这是他御极以来第一回,白日理政途中去后殿休息。
他的动作极快,竟让于胜都懵了一瞬。
陛下这是……改了昨日封贵妃的心思?
看来陛下心中,还是齐王这个同胞兄弟重要。
只是为何,对方看起来又像是动了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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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几日便是太后替宗皇室宗亲婚配的日子,因着先前被陛下处置了的李家人子的前车之鉴,如今彩丝院留下的人都不敢再起什么歪心思,生怕一个不当心自己也折在宫中了。
毕竟先前的李家人子,听得说受了十杖后,腰部以下都没了知觉,家里人接回去,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穆千凝就更怕了。
先前最喜欢外出去逛的她,这会儿房门紧闭,几乎谁来都不理会。
每日也就见见伺候的彤云和尚仪局的教导女官。
这日她正捏着手中的书昏昏欲睡,忽听得房门推开,抬眼一看是彤云,才放下心来。
“不是说回掖庭局拿你的东西,怎么去了这半日?”
一早彤云便说要回趟掖庭局,穆千凝也没多问。
谁知对方现在才回。
“奴婢原是去取东西的,顺道也打听了些消息。”
说着她将门窗都小心关好,又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问题后才走到穆千凝跟前低声道:“姑娘,奴婢打听到,过两日婚配宗亲,太后娘娘有意将您许给齐王殿下。”
“什么?”穆千凝一怔,手中的书都掉落在地,“当真?你这消息哪来的,找谁问的?”
彤云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见状还以为她是高兴。
“奴婢在掖庭局有一老乡,他在内侍省有认识的人,昨儿听说内侍省已经着手安排家人子册封的事。同时还有齐王同其他宗亲的婚事,奴婢使了银子才问到您的消息,说是要许给齐王,入王府做王妃。”
彤云眉飞色舞。
“这会大选,除了被选中留在宫中的,姑娘您是身份最高的了。”
她告诉穆千凝,齐王也是太后所出,同今上感情深厚,旁的宗亲比不得。
“且奴婢听说,齐王府上至今无姬妾,您若入府,定不会受委屈。”
“姑娘,奴婢使了这些银子,还想求您个恩典,若是果真入了王府,您可千万带上奴婢。”
这才是彤云愿意花银子打听的真正原因,若是旁的宗亲也罢了,可齐王不同,彤云知道,齐王宽厚,若穆千凝开口要个宫女,对方定然答应。而能跟着入王府,可比留在宫内当个低位嫔妃的宫女强多了。
只是她噼里啪啦说了大堆,都没发现眼前人并未表现出喜悦,反倒双眉微皱,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
好一会儿,彤云才发现对方似乎走神了。
穆千凝缓缓眨眼,“彤云,你打听的这消息,有没有可能是误传?”
彤云一听就急了。
“奴婢花了三个月月银呢,那同乡收了钱信誓旦旦说不会有假!”
其实穆千凝也知道,这事她说的如此细节,确实不像是假。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真不能归家了。
“那……若是我拒绝呢?”好一会儿,她才想到个法子,“就说我无才无德,当不好这个王妃……”
“姑娘,您说什么呢!”彤云这才反应过来她原来是不想嫁给齐王,“这是赐婚,拒绝了可是抗旨!”
穆千凝也意识到这点。
“是,你说得对。”她这句像是跟彤云说,又像是说给自己,“是不能拒绝。”
她自己静静坐了好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又问了句。
“彤云,你跟我说说齐王吧。”
“说什么?”
“就说……说你知道的。他人怎样,性子如何,好相与吗?”
她想,总比入宫好。
若是注定拒绝不了,她先了解自己未来夫君,总是可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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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的婚事很盛大,天子也很给面。
当日御驾亲临王府主持。
他坐在上首,看着下方齐王一句句念着却扇诗,每念一首,新妇手中的扇子便往下挪点。
及至最后一首收尾,一身喜服的新妇已将团扇彻底收起。
露出娇美的面容。
粉面含情,含羞带怯,那双灵动的眼中,此时带着对眼前夫君无尽的爱意和依恋。
他望着那双眼,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回过神来时,已到新人向他见礼的时辰。
新妇羞怯地向他奉了盏茶,而后便退至齐王身旁,不再上前。
他看着自己与她的距离,又看了她与齐王的亲密,心中愈发有郁燥腾升而出。
及至齐王奉茶与他时,一句话让他更是难忍。
“臣弟谢陛下赐婚,日后定与千凝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不负陛下将千凝许与臣弟好意。”
对方说这话时,唇角带笑,分明是喜悦,可落在他眼中,却像是挑衅,越发刺眼。
他于是霍然站起身,正要说话,眼前的一切却骤然换了个模样。
布置喜庆的房内,红烛长燃,最里的隔间是朦胧的纱帐,将一切旖旎隔绝。
他站在纱帐外,分明是咫尺距离,可连掀起眼前帷幔的力道都没有。
就像是被捆住手脚的雕像,只能听,不能动。
跃动的烛火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幔,将内里的情景隐约显露出些端倪。
有情人枕畔间嘤咛低语,灼灼轻笑,像是在他耳边那样清晰。
忽明忽暗的烛光,将他脸上阴郁的神情映照得分明。
帷幔后被翻红浪之时,他听得那娇媚的声音低低唤了声,“夫君……”
短短两个字,让他眼底弥漫出猩红。
杀了他。
他想。
杀了那个拥有她的人。
疯狂而暴戾的想法,充斥着他整个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