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一袭白练常服的天子手握御笔,在一道道折子上落下朱批。
此时已是深夜,高栅足御案上的奏折却依旧堆积如山,天子每批完一道,便往手边一放,一旁候着的内侍见状赶着上前将折子收拾好,都放在一摞,以免乱了。
桌上的鎏金嵌紫英石祥云纹香炉中,袅袅青烟从镂空的雕花纹中缓缓升起,味淡且平,很能让人静心。
御案的左端,离天子小臂不远的地方,做工精致的黑檀锦盒静静躺着。
天子的动作不慢,各处送来的折子也不是什么棘手的内容,许多他打开看一眼,便知道写的是什么内容。因此落笔速度也愈发快了。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原本堆积的折子终于肉眼可见的少了些。
当殿内伺候的人又剪了次灯芯后,天子在手中的折子上落下最后一笔,这才放下握着的笔。
知机的内侍忙上来将桌上的折子都收拾好,一直候在身后的于胜见状赶紧抬手,从尚食局的人手中接过托盘,小心上前两步。
“陛下,刚熬好的参汤,可要用些?”
这参汤已经是熬了第三次的了。
先前两回天子连眼都没抬,一心批折子,熬好的参汤早凉了。于胜担心复热的汤变了味,便吩咐了叫人分几次熬,如今端来的,正是现熬的。
这一日天子从早忙到晚。今儿正是临朝听政的时日,散了朝后,又召了几位肱骨之臣入閣议事,一直过午方散。用了午膳后抽了些空去太液池赏景,偏撞上有不长眼的人凑上来。
从彩丝院离开,又顺道去了趟长宁殿,陪太后用了晚膳方回紫宸殿。
一回来便开始处理堆积的折子,这会子才略空闲下来。
如今递来的参汤倒也来得及时,天子微微侧头,只见于胜手中托盘放着个羊脂玉小瓜盅,此时盅盖掀起斜扣着,盅内汤底清澈澄黄,香气扑鼻。瓜盅两旁各放了同样是羊脂玉制成的小碟,碟中卧着两道精致点心。
瞧着倒让人有些食欲。
天子于是指尖在御案上轻点,于胜忙应了声,将手中托盘放好,接着将汤盅和碟子小心端出,放在天子跟前的桌上。
稍微抿了口参汤,天子却忽然又放下手中匙子。
“陛下。”知道这是有事吩咐,于胜赶忙上前。
“这汤不错。”天子开口,“明日一早,叫人往彩丝院送碗。”
听得彩丝院于胜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
“遵旨。”
跟着陛下这么些年,他自然不会问送给谁这样的蠢话。
一盏茶的功夫,天子用膳完毕,桌上的汤盅和碟子都被收了下去。
就在于胜以为陛下还要继续理政时,却见对方略一伸手,将放在左手旁的黑檀盒拿过打开了来。
露出里面被好好放着的东西。
白日从穆千凝那儿拿走的绣品。
——一只快绣完的大雁。
分明今夜批折子前,已经拿着把玩了不少时候,这会儿天子还是对它很感兴趣。
指尖在那大雁上一点点轻抚着,低着的眼中不知是个什么情绪。
“……绣工倒是不错。”
半晌,他徐徐说了这么句。
于胜听得眼皮一跳,忙顺着赞了句。
“陛下说的是,手巧的人才能绣得这样。”
说着双眼又悄悄瞥了下那只能勉强看出是大雁的绣作。
内心念叨了句。
这玩意若是放在六尚局,谁绣成这样都是要挨板子的。
天子看了那绣作好一会儿才又叫了于胜一声。
“殿选中选的家人子有几个?”
“回陛下,您不得空,太后娘娘便留了四位家人子,这会儿都在后宫住着,等您下旨册封。”
虽说册封太后也能做主,可到底是替天子选妃,位分自然要他过目才是。只是天子实在政务繁忙,以致殿选结束好几日了,被留下的家人子都还未曾封位,只是在后宫住着。
太后都因着这跟于胜提了好几回,叫他记得提醒陛下,可于胜见陛下忙于朝政,不敢轻易开口。
眼下见天子主动问起,忙道:“四位家人子的位分太后娘娘已定了个大概,叫内侍省拟好了,只等陛下您过目。”
“嗯,拿来吧。”
接过那拟了位分的折子,天子却并不看上面写的什么,只是提笔,在最前面落下几个字,接着将折子发还给于胜。
“明儿一早,叫内侍省的人来取折子,册封的位分照上面的来。”
于胜原还在想陛下加了什么,接过一看却睁大了眼。
天子并未对先前太后选的四位家人子位分进行删改,尽管后宫空悬无人,但因着不是陛下亲自选的,太后也拿捏不准,故而给的位分最高也不过正六品美人。
可此时这拟定位分的折子上,最前面御笔朱批写着几个字。
——穆千凝 贵妃。
贵妃,三夫人之首,离后位仅一步之遥。
-
穆千凝一早刚梳妆完毕,便听得说御前来人寻她,出去一瞧,竟是尚食局的人,说是来给她送参汤的。
这叫她有些不解,问了来人被告知也只是听令行事,说是殿中监于大人叫送来的。
见问不出什么,穆千凝也不为难对方,说了多谢便叫宫娥将人送出彩丝院。
回了房中的她看着那参汤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送人回来的宫娥笑逐颜开,“姑娘只怕是得了陛下喜欢,这才叫人送了这参汤来。”
小丫头名叫彤云,比穆千凝小几岁,今年十四。别看她年纪小,可入宫好几年了,比起对宫中情况不甚了解的穆千凝,她知道的不少。
“方才来的可是殿中省的人,同六尚局的尚食局不同,殿中省尚食局只负责陛下的饮食,不得陛下旨意,便是太后娘娘也使唤不动。您这参汤是他们送来,定是陛下的意思。”
说着又想起昨日情况。
“昨儿彩丝院内,陛下只跟姑娘您说了话,又不叫您跟着咱们一道跪着,这般照拂特殊,定是看上您了。”
“别胡说。”不似彤云那般高兴,穆千凝听了这番话背后直冒汗。
她想到昨天陛下最后看她那个眼神,不由地倒吸口冷气。
误会,一定是误会。
她念叨着。
自己又不是天仙,昨天也没发生什么特殊情况,陛下怎么可能看上她?
“这事就这样了,你可别四处说,若是彩丝院旁人问起,你也只说自己不知道情况。”
她只想着熬过这几日,待皇室宗亲婚配完了,就赶紧出宫回家,日后再不入皇城。
当初父母就不想她入宫,初选还特意托了关系想将她的名字勾掉,谁知没成功,她偏又不知是好运还是倒霉,竟真过了初选,进了殿选。
离家那日母亲拉着她泪水涟涟,一副骨肉生离的悲痛模样。
彼时穆千凝还安慰,说自己这样的定是选不上,只是入宫见见世面罢了,不多时便会归家。
谁知母亲听后哭得更厉害了,父亲劝了好久才将人劝走。
送她出府时,父亲告诉她,前几日他二人找了批命的师傅替她算了,说她命格尊贵,此生除非不入宫,不与皇室有任何关联,否则归家之路多舛。
穆千凝只当师傅算错了,也没当回事。
眼下却不知怎的忽地想起这事来。
“嘶……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越想越吓人。
穆千凝一心只想着回家,可她不知道的是,算命师傅没说错,自她入了这皇城,此后一生,都再难归家。
-
今日是于胜休沐之日,原该在自己屋子里好好休息,可一早醒来的他不知怎的心始终静不下来,总觉着有事要发生。
于是干脆换了衣裳,也不休息了,径直往紫宸殿当差去。
刚到殿门外,便见在那站着的内侍省的人。
“怎么在这儿站着,不进去?”
对方见他来了忙迎上来。
“于大人来了,正好,您替我进去瞧瞧,看陛下同齐王谈得如何了,若是差不多了,也告诉我声,我好进殿求见。”
“哦,想起来了。”于胜眯眼看了对方半晌,“是来取册封家人子折子的吧?”
“是,是。这不得了您消息说让来取,谁知一早来了便撞上齐王在里面,也不敢轻易打扰了。”
这才在殿外等着。
见对方那心急的模样,于胜也不应下,反倒揣手,“这不是还有人在殿内伺候着,怎的不叫他们替你传话?”
对方听后忙唉哟一声。
“这话怎么说的?如今御前除了于大人您,谁还能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我这也是撞了运才等到您来。您行行好,替我说几句,便是帮了我大忙了。”
于胜这人就爱听这好听的,被这么一捧,顿时通体舒畅。
“得,等着吧,我进去替你说说。”
“哎,那您真是我的恩人了!”
于胜原本也不怎么紧张,他想着,齐王同陛下,一母同胞,感情深厚,历来齐王入宫,陛下都是要叫来紫宸殿聊上几句的,大不了等齐王走了,他再替内侍省的人开口。
谁知入殿后便感觉不对。
齐王殿下倒没什么,瞧着反而比往日高兴得多,生得同陛下七分相似的面上眼底眉梢都带着喜意。
反倒是陛下,虽唇边也勾着抹笑,神情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可于胜伺候对方时日长了,不多时便意识到陛下周遭氛围的凝滞。
故而不敢轻易则声,只是小心入殿,悄没声地在一旁立着。
“陛下,说好的,臣弟的婚事,您亲自下旨赐婚。”
齐王心情好,竟也没注意这殿内多了个人,反倒是天子第一时间便发现进殿的于胜,视线在对方身上落了一瞬又收回。
“嗯。”他看回齐王,脸上神色正常,“朕答应的,自然不会变。”
听得这句,齐王眼底喜意更深。
“那臣弟提前谢过陛下,这便回去叫人备婚了!”
说着便起身要告退,不想上首天子叫住了他。
“你方才说的,太后替你定下的是哪位家人子?朕一时没记住。”
齐王不作多想,闻言忙道。
“正是荥阳令穆成安之女,名唤穆千凝的家人子。”
嘶——
听得这话,于胜倒吸口气。
这才明白,为何陛下周身的气息如此压抑冷凝了。
看了眼喜悦的齐王,又看了眼笑意不达眼底的陛下,于胜急得恨不得开口大喊。
王爷,您快闭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