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连州与忻州交界的一郡三县的百姓今年的收成下来,欣喜而紧张地将粮食全都装入自家的库房,当瘦骨嶙峋的孩子第一次吃上饱饭时,这些百姓哭了。
即使那些新来的官吏一再催促他们农事,并为他们提供粮种,派人帮他们开荒,这些被压迫了一辈子的农人心中仍旧惴惴不安。
他们不识字,有些甚至连说出来的长句都前后不通,但祖祖辈辈传下来,以及他们自身的经验都教会他们,天下没有白吃的食物。
若是那食物又多又丰盛,他们则更是不安,概因所有的馈赠都有它的价码,而他们哪个不是家徒四壁,唯有性命还可一用。
这些老实巴交,一辈子弯着腰垂着头的农人心想,只要这些粮食能留下三分之一给他们,勒紧裤腰带生活也是可以继续的。怀着这些美好的愿望,他们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却又十分细心柔和地对待这些即将抽穗的麦苗。
收成之日,农人们将一筐筐麦子摊在晒谷场,那位经常出现在田间地头的夫人这次出现在晒谷场时,他们已不再如最初那般诚惶诚恐。甚至有精明的妇人会将闹腾的孩子放下,任由孩子们围着那位夫人转,讨得一两块糕点食。
然而那些虽一再被承诺但被所有农人认为是梦中都不会出现的场景真的发生了,农人们将晒好的一筐筐粮食自觉地摆放在前来监督农事的官吏面前,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盯着面前这些堆得冒尖的框子。盘算着这次能给他们留多少,他们要如何节俭才能坚持到来年。
但等那些筐子就这么成列在眼前迟迟没有动静,终于有农人大胆地抬起头扫了一眼,却诧异地发现那些督农官以及随他们而来的那些小吏们都已走远。
“大,大人。”等督农官闻声停下脚步回头,那胆大包天的农人更结巴了。“这些粮食我们该交多少?”
胆大包天农人身后的农人们也头悄咪咪抬头,见那位督农官与身侧小吏说了几句,那小吏点头后朝他们奔了回来。“各位乡亲尽管放心,政令有规定,新地三年之内休养生息,不收任何赋税。若是有人敢以税收夺乡亲们的粮食,你们尽管来城中寻我们的督粮官,他定会为你们做主。”
说完小吏又跑远了,等到他们彻底消失在眼前,那群农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他们热闹起来,将属于自家的粮食全都搬回了家。
拍了拍十多年来第一次鼓胀的腹部,农人抚摸着打着饱嗝的孩子,嘴角噙着满足的笑。不久,很多农人的家中悄悄立起了一座小小的长生牌。
乾元十一年,活跃在大冀的军阀势力只有五股,谢瑶的领地向连州扩张,乌含虽在连州有所损失,却夺下了冉鸿的丹州。而李信则占领扈意的凌州,剩下的两位则是皇族宗室长平王东皋理和九原王东皋标。
而东皋理与东皋标早已结成同盟,大冀实际上的军阀势力可以认为是四家。如今他们几家的实力相当,早已各自为政,却还未有第一人敢正式宣称叛离大冀,故而目前乌含的优势便凸显出来,天子在他手中。
年已二十有七的小皇帝早已成年,却至今无法亲政,出了皇城,众官只认大将军不认皇帝陛下,东皋淳的憋屈可想而知。
至尊天子却沦为臣下的囚徒,他与母后在宫中说话都需小心私密,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被不知隐藏在何处的眼线耳报告到乌含处。
这两位天下至尊却无任何办法,太后沈家的人早在何沧之乱时便几乎被破害殆尽,只有几位远房侥幸存活,却也无一官半职。但也正因沈太后娘家无人,乌含才留下她的性命。
而满朝文武,不是乌含的人,便是他的应声虫,皇帝太后母子两放眼整个朝堂,居然找不出一个忠心与他们的人。或许曾经有,也被乌含杀怕了。
而三年前终于被乌含首肯,允许成婚的皇帝以最快的速度迎娶了他心仪的皇后,或者说与皇后背后的势力,也是朝堂上当年唯一还可能有能力与皇帝结盟对抗乌含的势力结合。
然这位曾被皇帝和太后寄予厚望的皇后父亲,也在乌含的打击下毫无还手之力。如今这位昌乐侯除了因嫁女所得的爵位,所有的官职都被一撸到底,只能宅在家中当一富贵闲人。
这日,秋高气爽天,皇后韩氏牵着三岁的皇长子步入太后的泽华宫。
见礼后太后让宫人文鸳将皇长子抱到膝前,接过揽在怀中,轻轻抚摸那扎着两撮小揪的圆圆头顶,慈爱的目光渐渐忧愁。
在皇祖母怀中童言稚语的皇长子抚平了太后的愁思,短暂的天伦之乐后,皇长子被宫人带下去。
孙儿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太后收回目光,那浓化不开的忧愁再次浮现在眉眼间。
“母后,阿喆如今越发闹腾了,连臣妾都制不住他,只到母后您这他才乖巧些。”阿喆是皇长子的乳名,宫中的皇子都要年满三岁,站立住了才取正经名字。
轻轻地看了一眼皇后,太后知她是宽慰自己,这位儿媳也是可怜,她与皇儿原是望她父亲出力克制乌含,却反被迫害。“皇帝当年顽劣百倍,小孩儿天性如此,你也别拘得太紧了。如今皇宫之中,也就阿喆还有些生气。”
何尝不是呢?这里早已成了囚禁她和皇儿的皇宫,如今不过多了皇后与皇长子。曾几何时,她还寄希望于朝臣能扳倒乌阳德,却一再看着对方将忠于他们的臣子一个个拔出,如今他们一家早已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他们不过是人家手中的提线人偶,喜怒哀乐又怎能随心。太后日日都在担忧哪一日乌阳德不再需要大冀帝王这一尊位遮挡,届时他们祖孙三代只能魂归九天。
皇后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她松开抿紧双唇,终于下定决心。
皇后起身,跪在太后面前,真挚而诚恳地道。“母后,臣妾有罪。”
在对上太后目光的刹那,年轻的皇后并未有任何躲闪,身子立得笔直,言语柔和而坚定。“陛下已近不惑之年,却只有阿喆一子,身为后宫之主未能让陛下开枝散叶是臣妾失职。请母后为陛下选良家子进宫,充实后宫,为陛下诞育子嗣。”
说罢,皇后下拜匍匐再三。
太后不解地看着这位儿媳,当她跪下请罪之时太后心中一跳,接下来的话却是那么突兀。
皇帝子嗣不丰并非因皇后专宠善妒,皇帝在娶妻之前是有女人的,然而那时被皇帝宠幸过的宫人不是未孕便是生不出来,她和皇帝明白了,皇帝对她们也就渐渐淡了。这才在皇帝二十四岁大婚后,至今才只有一个孩子。
皇后是有职责要为皇帝充实后宫,但私下里办了便是,绝无须弄出如此阵仗,只怕等会皇后还未出她的泽华宫,乌阳德便已知她与皇后说话的内容。
“好孩子,快起来。皇帝那孩子长情也是有的,你可是有何好的人选?”太后伸手虚扶,大宫女文鸳会意立即上前将皇后搀扶起身。
等皇后再次落座,她才说出了一早准备好的话。“儿臣是有一点想法,若是一般的宫人或是民女也不敢让母后操心,儿臣私下里便办了。然后宫中总该有些德才兼备的姐妹们才是天下人的榜样,儿臣想着各州牧的儿女亲眷总会有适龄的女儿,迎入宫中与太后作伴也是极好的。而陛下也数次与臣妾提及思念两位皇叔,两位皇叔身兼要务不能前来,若能再见一见堂兄堂弟们也是好的。”
这话是皇后第二次说,前一次是与她父亲见面后。两年的宫廷生活让这位还未脱稚气的皇后迅速成长起来,她已清楚她的夫君,这大冀天下之主的皇帝早已危如累卵,而只要皇帝倒了,她和她的孩子也无法长久。
遣心腹守住殿门,年轻的皇后下座向父亲求援,哪怕此时的父亲早已失去了先前的锐利,成了满头白发的老翁,这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父亲的话久久烙在皇后的心中。
“娘娘,乌阳德之势朝堂以无人可与之争锋,若要破局唯有外援。”
“其他人没有办法,娘娘却可以。陛下已近而立却只有大皇子一子,娘娘可谏言广扩后宫,人选便是各州牧的亲眷女儿。”
“乌阳德太自负,他定会同意。那些人出于自身的目的也会送人来的,而要如何做这一切就看娘娘的。”
皇后心里很抵触父亲的这番话,自她与陛下成婚以来琴瑟和谐,她不方便服侍之时陛下也不招幸其他女人,陛下性情温和坚韧,在年轻皇后眼中是最好的夫君。这般好,让她怎愿与他人分享。
阿喆兴冲冲来到她的身边,新奇地将从地上拾得的一片树叶举在她面前时,年轻的皇后心中有了答案。
当夜,放下窗幔,伏在陛下耳边,她细细说起了白日与父亲的对话。
被乌含压得快要喘不上气的皇帝既惊且喜,他握住皇后的手含着泪道,绝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