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人是说他们不止不用担心成为俘虏后将可能面临的被杀命运,虽说他已从阗州提供给他们这些俘虏的饭食中看出一二,但也无需他们服苦役,而是只要他们愿意还能接纳他们成为阗州的百姓,成为良民。便是家中还有亲人在甘平控制下的州府的,阗州也愿意派人设法将家眷接过来,与他们团聚。
这会是真的吗?这能是真的吗?王四自觉或许还在睡梦中,才能生出如此美梦来。他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强烈刺激下他仍未从这个美梦中脱离,所以它应该是真的了。
和王四一般念头的占大多数,眼前这位阗州官员所说的话与他们来说像是一场虚幻的美梦。不,这是他们在梦中也不敢设想的。
“大人,这是真的吗?我们不会被杀,甚至不用服苦役,而是成为良民?”人群中有人犹疑地问。
“自是真的。我们夫人仁慈,这些年来接收的四方之民岂止千万,如今他们也都在阗州安居乐业。只要你们愿意,都可留下。”吕易面上肃然,但在有人提问时耐心回答。
又有心怀不安的甘军俘虏弱弱地道。“小人在家乡还有几亩薄田。”
虽不用身死,还有可能获得安定的生活,他们都是最普通的百姓,却也知晓阗州官府会管他们一时不会管他们一世,没有营生经济来源,时日一长恐怕他们还是只有饿死或参军这两条路走。
“若成为阗州百姓,自然分田分地分房。”吕易的回复很简短也很实在,这些都是他们所急需的。
吕易的话点亮了所有甘军俘虏的双眼,他们一改之前的颓丧,亮晶晶的双瞳里竟生出无限希望来。
他们也曾是淳朴的百姓,有的是家中实在吃不上饭,从军还能混个肚中有粮,有的是被迫征兵与家人分离,还有的是几十个铜子就将自己卖了,换回些救命的药给家里的病人,希望自己的亲人能活下去。
总之他们中没有一个是自愿的,没有一个是主动从军的。他们的渴望从始至终也很平凡,希望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有口饭吃,白日能安稳种地或是做些小营生,官府能少些盘剥,夜晚能安然入睡,不用担心熟睡中被突然闯入的兵汉从床上拖走,加入到不知那处的战场,然后下一刻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一千零七个甘军俘虏全都愿意入籍阗州,待到他们真的见到有小吏文书设了桌案当场为他们登记造册,当第一个俘虏拿到他的新身份文书时,他突然哭出声来。
“爹娘,孩儿不用打仗了,孩儿有活路了。”那新诞生的阗州百姓仰天哭道。
他的双亲,他的亲人邻里都死了,他原以为自己也会很快追随那些亲爱人的脚步,他在军中的许多同袍便是如此,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卸甲归田的这一日,哪怕情形是如此特殊。
被这位年轻人的情绪所感染,甘军中许多士兵的眼眶都红了,他们的境况大多大同小异,甚至这次他们愿意来阗州也是因将领承诺只要攻占下阗州,便会让他们吃饱饭。
待拿到阗州户籍的人多了,他们眉眼又飞扬起来,以后都不用过着朝不保夕,脑袋拴在腰带上的日子了,放下武器的他们又成了天底下最最温顺的羔羊。
谢瑶静静地站在一旁,吕易也回到了她的身后,毛鲛却忙碌起来,登记造册这些都是他的职责范围。这些人将来会被分到三州各地,这次的造籍十分重要。
等到那些拿到热乎身份文书的百姓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便会有一位和善的夫人与他们简单交谈几句。
起先与这位夫人对话的人是有些紧张的,毕竟在他们以往的人生中见到的最大的官便是他们军中的伍长、什长、都伯。
而先前那位与他们说话的年轻官员恭敬地跟在这位夫人身后,而另一位据说是县令的官员亦对这位夫人十分敬重,他们便觉着这位夫人的身份定然是很高的。
但当这位尊贵的夫人询问他们曾籍何处,家中有几口人,几亩田,收成如何时,那些敬畏之心稍减,渐渐升起了亲近之情。
忙了一日,待到他们真的被领进城,定下了各自将来安顿的地方,又被发放了一笔路费后,心底深处的那份隐忧才算是彻底消除。
睡梦中,有人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有人眼角划过泪痕,有的人则是沉沉的睡去。
翌日,当日轮升空,金色的光芒如母亲柔和的手轻抚他们醒来后,许多人揣着遥城官府给的路费往阗州内陆行去,他们马上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安稳的家了。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王四最终决定放弃迁往内县,他的心中十分不安啊。
王四的不安并非来自外界,阗州弄出这么大阵仗定然不是对他们有其他谋算。何况他们不过是甘军中最底层的士兵,他们没有任何可以付出的代价,除了自己这条性命。
王四的不安来自内心,阗州给的,那位夫人给的他受之有愧,他的手中是沾染过阗军士兵鲜血的,这样罪孽的他如何能安心享受由那位夫人给予的这一切呢。
他不能,他的同伴也不能。当王四拒绝与同伴一同离开,并被问及缘由时,他说出了内心的惶惶,他觉得自己要获得这样的美好的日子需要先付出些什么才能心安理得。
巳时,谢瑶手中握着蒯真的来信,阳城已与甘军打过一场,阳城胜了。
毛鲛领着几人前来求见,正是王四及曾与他同伍的兄弟们。“夫人,这几位壮士有要事禀报,下官不敢自专特领他们来见您。烦请几位将之前同我说的话再与夫人一说,夫人自能决断。”
王四几人没想到能那么轻易地见到遥城的长官,以及这位长官的上官,哪怕她是一位夫人。
偷瞄一眼确实是前日在城外见到的那位夫人,王四壮了壮胆子,学着毛鲛变扭地行礼后微抬头道。“夫人,小的们原是甘州的士兵,幸得夫人仁慈不杀又收为良民,我等未立寸功心下惶恐,愿为夫人效力。”
谢瑶点头,待其后话,毛鲛会将这些人带过来定然不是宣誓效忠这么简单。
飞快扫过谢瑶神色,见她并无不耐烦之意,王四心中略安,这才又继续道。“夫人也知甘军粮草有损,先前之所以进攻遥城亦是因此。不瞒夫人,我们这些人之所以会入伍也是为了口饭吃,甘军士兵中大多都是我等这样的。眼下我们愿意再回甘军,为夫人劝降士兵。”
王四的话是谢瑶始料未及的,他的神情很认真,他的同伴亦认同他的话,谢瑶相信他们是真如此想,她也明白为何毛鲛不敢擅自决定此事。
若是王四回到甘军内成功策反那些士兵,阗州便可不费一兵一足赢下这场战争,便是他们失败被杀,阗州却也无实质上的损失。
但若他们只是假装投降,回到甘军后将遥城的情形报告给甘军将领们知晓,那他们便会面临巨大的危机。
“我很敬佩各位的品性,于私心说这与我与阗州百利而无一害。只是被俘而返,又行如此险事,只怕一旦被发现各位的性命难保,我于心不忍。”谢瑶没有马山答应,她用那双含着忧虑的眼眸看向这些淳朴的人。
王四等人均愣住了,随即王四单膝跪下,与他的兄弟们一起向谢瑶行军礼。“夫人恩情我们没齿难忘,愿为夫人赴汤蹈火。”
在一双双炙热而坚定的眼神下,谢瑶微微点头。
当日未时,便有十几人穿上曾经的衣甲自遥城出发,沿着甘军撤退的方向急速离开。
申时,遥城的军队整装待发,在将领的一声令下,追随那十几人的脚步,朝着同一方向前进,早有士兵识别沿途标识,调整方向。
只用了两日功夫,王四十几人便寻到了曾佺的队伍。原来自曾佺领军撤退又被追击再次折损了许多士兵后,便退到了程城,又将陆续逃回来的残兵收敛一番,旗下再次聚集了几千人的队伍。
阗州在曾佺的眼中就如三岁小儿,他堂堂连州五将之一,居然被破败走,如何心甘,他已在程城外休养了三日,欲要领兵再攻,此次誓要拿下遥城。
王四等人还未靠近军营便被守卫发现了,守卫拦下他们,确认身份后被带去见曾佺。
“尔等既是断后,怎能逃脱阗军的围剿?”撤退的队伍尚且被阗军追击,更何况这些留在营地的士兵,曾佺狭长的双眸在这几个士兵面上来回,最终落在王四身上。
“禀告将军,在阗军攻入营中之时小人几个便混入伤病兵中,他们皆是无法行动之人,阗军对其防备松散,小人等瞅准机会,趁着夜色走脱,放有机会前来寻将军。”王四面上小心翼翼,见曾佺盯着自己,又讨好一笑。
“你等在阗军看守下待了几日?”曾佺又问。
“三日。那日小人等被俘后便被阗军移到遥城外的空地看守,我们许多士兵未能挺过,再不离开小人等便要被发现了,故而第三日夜里小人几个便想法子离开了。”担心曾佺对他们不满,王四说的很详细。
见王四几人有些怯怯,曾佺放缓了语气。“这几日可以何发现?无需紧张,说不出来本将也不会责罚你们,仔细想想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