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八年,孟秋。
丰州中部,乐清城内,孟秋还留有些许季夏的热意,在城中小巷奔跑嬉闹的孩童额角、后背生出颗颗汗珠,金风拂过,才让他们不至于看起来一个个**的,回家被阿母责备淘气。
街头巷尾小贩的吆喝声又活跃了起来,街上的行人步履闲适,或有被食物香气吸引的食客们要一份小食,或再添一碗豆汤,便能让他们愉悦地眯起双眼,享受当下的美食。
正是巳时,今日进城的百姓略多,因是刚定,守门的士兵需要查验身份才能放人入城,常常的队伍刚向前走了一段又会有更多的百姓加入排列,倒让队伍看起来不减反增。
对比强烈的是他们的另一侧的走道,出城的那处几乎空空荡荡,只偶尔有个别行人抱着包袱匆匆跨出,或是一两辆车马缓缓出城,又在离开城门后加快速度,少时便只留下飞扬的尘土。
等待的时候被拉长,列队入城的百姓倒也安静,除了个别父母偶尔用武力镇压带在身侧的淘气孩子,所有人都显出了超出一般的耐心。
这倒也并非是这群百姓有非同寻常的心性,而是他们清楚无论是早或晚,他们总归是可以进城的,而没有了常州兵在后逼迫的压力,他们又变成了最温顺的羊群。
更何况自丰州南部被阗州接管后,他们进出城再无需花一个子,眼下不过是多等一等,又何妨呢。
谁能想到此处在半月前还是处于战乱中呢?
巢绪与谢瑶平分丰州,甚至前者所占的面积要比后者还略多些。
然这并不能让巢绪满足,对此他是很不满的,为何要将丰州分一半给谢瑶呢?他忘了当初两方是如何抗击甘军的,待到甘军的压力减少,他便生出了要将丰州全部占为己有的心思,他也如此行动了。
当时谢瑶手中最能拿出手的武将只有她的兄弟谢逸以及马晟,而那时马晟在谋士的蛊惑下虽还未下定决心反叛,却也成功地让谢瑶在他与谢逸间选择了后者北上坐镇丰州前线。
谢逸领军驻扎进乐清城后不久便数次与巢绪的常州军对抗,常州军的攻势很猛,这让常年领兵的谢逸察觉到巢绪的急切。
行军打仗除了作战双方比人数比物资抢地形观形势,对于将领的心性把握也很重要,既然对方急,谢逸就要稳,这样对方才会更急躁,从而露出破绽来。
谢逸也确实是如此做的,他严守乐清城,无论巢绪的人如何挑衅也不轻易出兵,而对方也果真如他所料在长久无法进攻的情况下愈发急切了。
急躁就容易出错,谢逸虽不知常州军将领被何事所忧致使如此行事,但这是谢逸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十多日久攻不下乐清城,常州军的将领决定分兵要去袭击乐清城东面的伊县,这就是谢逸的机会。
常州军的数量与谢逸带来的阗锦军联军及丰州本地守军相当,甚至略多一成。而此次巢绪虽未亲自前来,然坐镇常州军的亦是巢绪手下大将,不容小觑。
这本该是艰难的一战,却因对方将领的失误让谢逸成功得到反攻的机会,在其分兵之后主动出击,先打溃了乐清城外对峙的常州兵,又与伊县的兵马前后夹击,击败了袭击伊县的常州军,谢逸大胜。
比想象中简单地大败了常州军,整个乐清城都是欣喜的,谢逸的心情也略微放松了些。虽此战之败并未完全让巢绪放弃南下的心思,但至少此役谢逸所领的军队伤亡很小,而常州溃军已逃回丰州北部。此时两方人马在南北分界处遥遥对峙,谁都未有再轻举妄动,此刻反倒显出了一丝难得的平和。
然此刻在乐清城中心宅院中的谢逸心情并不平和,反倒焦急万分。就在五日前,他忽然收到了长兴府传来的消息,他的两个侄儿蒯黎蒯真被外贼偷袭,包括他的侄孙在内蒯家人全部遇害,而女兄亦不知所踪,这如何不让谢逸心急如焚。
谢逸却不能让这消息泄露分毫,不仅是他对此消息的真伪存疑,他实是想不出谁如此大胆敢率众在长兴府作乱,还是一举除掉蒯家满门。
更是谢逸深知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军心动摇,常州军虽退,但仍旧虎视眈眈,而谢瑶母子是阗锦二州的支柱,丰州亦早已真心归服,若军中儿郎得知女兄母子全家被害,必是要回去复仇的。那时巢绪要吞并丰州便轻而易举,他只能将消息压下。
消息一路从长兴府传到乐清城,日夜兼程不计代价地赶路最少也需要六、七日。
起初刚收到消息的谢逸心底是抱着一丝侥幸消息的内容不准确,虽然这个可能性很低,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毕竟按送信之人所言当时的情况极为突然,侄儿们并不在一处,思为又是个极灵敏之人,应不至被不知哪儿窜来的外贼所害。
然随着时日的推移,已派亲信赶回长兴府的谢逸已没有了最初幻想,他在昨日收到了一封密信。信中所言马成益密谋反叛,已将蒯黎蒯真谋害,并囚禁了女兄,如今女兄亦生死不明,整个长兴府已落入马成益手中。
派去的人还未传回消息,又收到了这样的噩耗,谢逸心腹手下当即劝说让其领兵回阗州平叛。
按那心腹所言。“若是夫人还在,都尉应立即领兵前去救援。若是夫人被害,小蒯州牧兄弟二人亦已不在,此时更是都尉平叛复仇之时。”
有些话心腹虽未明言,当时在场知晓此事的人都明白,谢瑶母子一死,此时三州之中唯一可能在平叛后稳定局势的便只有领兵在外的谢逸。况谢逸是谢瑶亲弟,蒯黎蒯真舅父,由其接手他们留下的势力是最合时宜的。
谢逸断然拒绝。巢绪虽暂时退兵,一旦长兴府叛乱被其知晓,恐怕他便会毫无顾忌的再次出兵。到时巢绪夺了丰州全境,定会一鼓作气拿下锦州,甚至攻占阗州。
然只要他谢逸还守在此处,便是消息泄露,巢绪,或是其他州牧都要掂量此事的真假,反倒不会立即轻举妄动。
而无论是一母同胞,姊妹之间的感应也好,内心深处的祈求也罢,谢逸无法相信也不能相信马成益真能叛乱成功,女兄和侄儿们都遇了害。
此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谢逸逼迫自己沉住气,他要为女兄守好防线。
等已回到州牧府中的谢瑶见到谢逸派回来的心腹后,才想起要给领兵在外的兄弟回讯。
谢瑶询问来人丰州战事的具体情形,得知谢逸获胜双方暂时休兵才略安心。随后便让人立即赶去乐清城,以免时日长了谢逸担忧她们而领兵回来救援,那时便便宜了巢绪。
马晟的叛乱与出走还是传出了阗州,丰州有谢逸镇着,巢绪难以突破,甘平却是闻风而动,立即自忻州、连州出兵,进攻阗、锦二州。
失去马晟,阗、锦二州果如甘平所料实力大减,虽谢瑶已源源不断向前线增兵运辎重,然军中无悍将,两州的防线仍然步步紧缩,待军情传回长兴府时,已有数个要城被甘军占领,二州形势岌岌可危。
“我欲前往遥县,显允我儿,长兴府我就交给你了。”当年谢瑶曾参与过平何沧之乱,实则亦未亲临前线。她一直都被护在后方,唯有给予前线作战将士源源不断的补给,其他的都只能靠他们自己。
而马晟的离开是她的损失,是军队的损失,更是三州的损失。如今甘平趁虚而入,阗、锦二州的门户已被甘军打开,谢瑶认为她有责任去前线督战。
或许她不知战事无法指挥军队作战打败甘军,但至少她能鼓舞前线战士们的士气,或许还能从而知晓她们阗州的将兵到底弱在何处?
这也一直是谢瑶执政阗州这些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阗州,包括后来并入的锦州与丰州,经过数年年经营均是官府仓廪充实,百姓生活平和,官民和谐。
人民穿得暖吃得饱,州府又一直鼓励生育,并尽可能保证婴幼儿的存活率,青年又多壮实。军队有良好的武器,粮草辎重也跟得上,武将又无掣肘,这两年低级军官还有辛阳羽教授兵法,然而她治下的三州兵马仍旧是大冀诸州中最弱的。在未有马晟的情况下,似乎有回到了圆点,除非谢逸领兵,否则战事多是败多胜少。
所以谢瑶觉得需亲临前线,去看看她的士兵是如何作战的,敌人的军队又是如何作战的。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乾元七年秋,李子诚领兵自西攻入平州,不到半年马永新兵败被杀,其母舅等,当年逼迫马成益出奔的人全部死在李子诚刀下。
梓州曾毅自与甘平联手灭掉女婿贺齐后,密州便被甘平所占。曾毅曾遣长子前去索要,却差点被甘平扣下,两家自此结仇。
随后甘平多次率军攻打梓州,曾毅不敌,又不愿让甘平得到梓州,便举州投靠长平王东皋理。自此,大冀西南落入两位宗室手中。
再有丹州染鸿、凌州扈意为抗击乌含与李信的军队,结成同盟。
如今大冀二十一州,有实权的州牧只剩八人,而当年的小皇帝早已长成,然他只是乌含手中的傀儡,朝廷指令皆出自乌含之意,众人只认乌大将军不识小皇帝,大冀早已名存实亡。
而这些年乌含大权独揽,若非又有两位宗室崛起,其他州牧亦不服他,他早欲取小皇帝而代之。
只是谢瑶尤记当年入京之时与太后与小皇帝的约定,不忍叛离。
那她就需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