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克,字修明,原是密州湘城人,庶族,颇有家资,后因战乱变卖产业举家迁入阗州。二十四岁入伍,军旅八年军功突出,由一小卒升为校尉,是继绍恩之外第二位非士族的中级武官。
相比于家乡,阗州内部要安稳许多,此地政令于百姓多惠,对家道中落的庶族也有扶持,只要拉得下面子,自平民渠道为官入伍也是一条出路。
朱家却是有些产业之人,入阗州后原想买些土地重振家业,然此处的土地均归官府所有,除了本地士族祖辈传承土地之外,无论是谁想要土地都只能租用。虽然可以长租,花费亦不高,但总归土地是不能掌握在自家手中。
当然,若是选择荒地倒是不用花费租金,然不说将其种熟需要三两年,土地的产权依旧不属于耕种者,这样的政令让如朱家这种外州迁来有些资产的家族难以接受。
要留在阗州,愿不愿意接受都得捏着鼻子认了,朱家也不是没有试图送礼走关系打通关窍,却无人肯为其开路。后来朱克才知,非是阗州官吏比其他地方廉洁,当然此处的官吏也确实是要比外州官吏廉洁一些,而是有其他约束。
但真正让他们不敢伸手的缘故是阗州实际掌权者,那位谢夫人,对于敢以权谋私,破坏政令的官员绝不留情,夺官是小,连坐入刑断其仕途甚至性命才真让人畏惧。
离开阗州去他出为官,锦州、丰州是不用想去了,那两处一处在谢蒯两家控制之下,另一处亦有半数地域在他们的控制下。
而此外的其他州府?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高位都有人了,位低必须寻个靠山,不然做官也不能长久,不知哪一日就被撸下来了,还不如留在阗州,至少公平公正。
且那时还是小兵的朱克发现,士兵的粮饷给得足足的,且他们吃喝都在营地,粮饷几乎用不上,都可送往家中。别看不过是小小的粮饷,普通百姓为何入伍,还不就是家中吃不上饭,要用性命为家中妇孺争口吃的,只这一条放在阗州之外就不知能笼络多少贫苦百姓。
而只要肯拼肯干,小兵就能升为小队长,小队长能升为中队长,依次类推,随着官位的上升,朱克又发现军官的俸禄亦是足足的,当然想要用其过上奢华的生活不能,却也远超其他州府同等官阶俸禄。
朱克愿意跟着马晟起事当然不是对阗州对谢瑶有何不满,至少在阗州的这八年他们朱家的财产并未缩水,日子也平静安稳顺遂。但人生在世除了活着,还应有所追求,他希望朱家能更进一步。
若按照正常步骤,他还需要很多年才能升上去,且又谢蒯两家及阗州原本的士族,他要晋升高层去十分困难。但这些他都还能忍,他这一代不行还可以筹谋下一代。
但当朱克察觉他们这位实际掌权者谢夫人并无对外扩张的野心,虽陆续攻获锦州并丰州半数领地,然都只能算是机缘巧合,算不得主动攻伐。
在乱世中跟随没有野心的主公,最终很难逃得被吞并的命运。到时作为旧臣的他们,很难说还能再仕途上有所作为,更何况他还希望能更进一步呢。
马成益就不同了,有能力有野心也有人心,自他来以后,阗州军一改往日多败少胜的局面,逐渐在与甘平的对抗中扭转局势,迫使其暂时将矛头对向其他州牧,州界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与谢瑶的自守不同,马成益是很愿意为阗州扩充领土的,只是他并非最高决策者,在与谢瑶意见相左之时,需以谢瑶的意志为意志。
又因马成益这两年战功赫赫,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民间都有一定的名声,尤其是在军中的声望,这也是其能发动此次政变的重要原因。
接到命令的朱克带着属下前往狱中,来到了蒯黎的面前。两方隔着粗壮的木制栏杆,一个独自静坐在囚笼内,一群在囚笼外俯视其内。
“小蒯州牧,别来无恙。”朱克垂下眼眸,隔着栏杆看向跪坐在草垫上的蒯黎,他是见过这位年轻州牧的。
蒯浚为前蒯州牧,蒯黎接亡父之位,时人多称起为小蒯州牧。
牢房阴凉,夏季到不算难捱,只是作为阶下囚,蒯黎的待遇在明面上与普通犯人未有区别。
已经适应了微暗的环境,面向左侧的蒯黎缓缓转头,眼神平静无波地盯着朱克看了一会。“原来是你。”他淡淡道了一句,便没有再开口。
朱克对蒯黎的情绪是复杂的,他既羡慕向往,又不甘轻视。若非投了个好胎,有一个好家族,一双好父母,如何能在刚及弱冠便已牧野一州,且是在稚龄便得了印。
“将军已掌控整个长兴府,如今亦在搜寻二公子,州牧大人不如先走一步,也好在那边为你的小兄弟引路。”此刻朱克胸中隐隐有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这让他感觉很奇妙。
在此之前朱克从未想过会有一日能掌控上位者的生死,这位上位者还是已他的地位很难触及到的,但现在的他却做到了。
蒯黎并不回应,被抓之时他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而二弟,他相信他能逃脱出城。只要二弟离开长兴府,他们蒯家就还未被打倒。
见蒯黎死到临头却镇定自若,朱克也觉无甚意思,便让身后的属下动手。“去送州牧大人一程。”
等了几息却不见身后的动静,朱克转身,诧异地发现他的属下还杵在原地,面上露出抗拒的神色。
“动手。”眉心微跳,朱克蹙眉再说了一次。
回应朱克的是手下们沉默后的爆发,其中一人质问道。“当初将军与我们说的可是不会伤害夫人一家,如今小蒯州牧已陷狱中,为何还要伤他性命?”
朱克被这些头脑简单的兵卒气笑了。“此一时彼一时,我们必须为将军解决所有障碍。想想此事成后将来你们都能加官进爵,享尽荣华富贵。好了,为了你们的将来,现在赶紧将蒯黎处置了。”说到后面,他的语气逐渐不耐烦。
真是一些蠢货,都到这一步了还讲什么仁义道德吗?胜者为王,历史向来是胜利者之书,此刻心软下一刻覆灭的就成了他们了。
“不行,这和先前说好的不一样,我绝不会伤害小蒯州牧。”那个士兵又道,他脸上的神色愈发严肃,眉头凑得紧紧的,全然是不赞同。
“你,很好。”朱克压下怒意,看向其他士兵。“你们呢?谁动手,我立即升他为队长。”
听了朱克的话,又被他视线扫过,士兵们顿觉压迫感满满。有三两个士兵的身体动了动,似要出来,朱克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得意,然而先前开口的士兵又说话了。
“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我们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已经背叛夫人了,怎么还能伤害她的儿孙呢。你们也不是没听说过,没见过外面是什么样子的。这些年若非有夫人,别说你我,阗州的百姓也过不上现在安定的日子。”
士兵转过身看向他的身侧一人。“王平,当年你年幼家贫父亲患病无钱医治只能等死,最终又是如何治愈的?”
被盯着的王平十分不自在,躲闪士兵的目光。
那士兵又将目光落在另一个人身上。“李顺,常听你说自家儿子在庠学被先生夸奖,未来可期。你也是从外州逃难进来的,在其他州府如我们这般平民可能送孩子去学堂进学?”
自然是没有机会的,李顺垂下了头。
“当年里县地动,几乎全县的房屋被毁,又是腊月雨天。那样的天灾,除了最初被压在倒塌房屋下来不及逃离的人家,其他人可都活了下来。伍信,你一家五口可都是整整齐齐的。你还记得谁是及时派人前来救助灾民,重建家园?”说话士兵的语气算不得严厉,然听他话的伍信羞愧到无地自容。
不只是被点到名的人,其他兵卒都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接受过谢瑶的恩惠,或是享受过她执政以来带来的好处。
他们怎么就昏了头为了富贵荣华抛下夫人选了马晟呢?所有人心中都有悔意,他们已错了一次,不能一错再错。
朱克露出狰狞之色,拔出腰间的佩刀就要进入牢房亲自动手杀蒯黎,既然这些人不听命令他便亲自动手,至于他们,既然还想回头忠于谢瑶母子,那也不必有以后了。
比朱克更快一步的是那个士兵,他直接抽出匕首扎入朱克的后心,前者感到背后剧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到的却是一双双凶横的眼睛。
待朱克睁着双目倒下,至死都未想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小蒯州牧,请随我们离开此处。我们...”在蒯黎看过来的时候,士兵内疚地垂下了头。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落在蒯黎的眼里,这些士卒倒戈,朱克倒下,到他们要放自己离开,一切既突然又迅速,他还是立即做出了反应。
“各位大义我蒯黎铭记于心,其他不必放在心上。”蒯黎阻止了这些士卒忏悔的话,无论起因如何,这些兵卒都救了深陷囹圄的他,其他的很不必追究。
见蒯黎丝毫没有责怪他们先前的背叛,这些士卒心中愈发愧疚与自责,心中下定决定一定要将蒯黎安全送出去。
人还未走出牢房大门,迎面便碰到了数十个手握兵器士兵朝他们而来,蒯黎慢下脚步,跟在他身后的一众士兵同样提着武器,与对方对峙,一时间狭小的牢房走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小蒯州牧!”对面的士兵乍一见这许多人以为是看守发现了他们的行动,很有些紧张,待看清为首之人时顿时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你们...”见对方的态度,蒯黎有些迟疑。
“小人们也是来救小蒯州牧您的。”那士兵又道,紧握在手中的武器亦松懈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