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乌含赶回了凌州,扈意一改往日的习气,成日间纵情享乐,大有外界风云变幻再与其无关,我自逍遥的模样。
扈意的属下有劝谏他一次失利算不得什么,他们凌州兵强马壮,励精图治未尝没有与乌含再较高下的一日,不见甘州、习州均易主了么。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然若是每个失败的人都能有如此心性,那贤者霸者也就不会被如此推崇了。
扈意并未听从劝谏,我行我素的过着醉生梦死美人相伴的日子。他手下的武将们多敬其勇猛,抱着扈意只是暂时的消沉,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而守候在其左右。
那些谋臣们则看得更明白,扈意的意气都被乌含打没了。乌含打没的不仅是扈意带去的兵马,还有他的雄心壮志,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君择臣,臣亦择君。扈意既非匡扶大冀的能臣,也不是在这乱世中能挣出一片天地的霸主。劝谏不从,有些有远见的谋臣便起了离去的心思。
扈意听闻有两位谋臣先后辞别并未放在心上,送了些程仪便罢。那些谋臣们私下猜测得没有错,与乌含的一仗彻底熄灭了他争霸的心思,现在的他只要能保住凌州就够了。
辛泽端坐在马车内,敛目似在沉思,又似在放空身心。隆隆前进的车轮突兀地停了下来,辛泽抬头,目光撞上掀起车帘正欲回话的从人。
“主人,公功曹的马车在前方。”从人向辛泽禀报。
扈意的作为让一些谋臣心思浮动,然向他这般选择毅然离去据他所知并未有其二,至少在他辞行之时并未闻得还有谁与他一般。
若说是前来送行,不言他与公子石虽为同僚,却无多少私交。他离开虽非大张旗鼓亦非默默无闻,要送行的便早来了,何必等到现在出城。
一瞬间许多想法掠过辛泽的脑中,下一刻他便下了马车,与已站在自家马车便等候的公丞互相见礼。
“子石兄这是也要出城?”只扫过一眼,辛泽便可以肯定公丞绝不是前来为他送行的。
“我与阳羽兄一般,扈乐人失志不立,良禽当择木而栖。”公丞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扈意的失望。
辛泽会心一笑,言道。“那不知子石兄期望得遇何样的明主?”
“自是要雄韬伟略,任人唯贤,善于纳谏的雄主。”两人都是极聪明的人,公丞也不打算遮掩,直接将想法说了出来。
辛泽赞同地点头,有哪个谋臣不希望自己追随的主公是这般雄主呢。只是。“如今大冀风雨飘摇,野心家层出不穷,但要说有雄才伟略的明主,恐怕一掌也难成。”
可不是吗?现下大冀的州牧不乏善战之帅,然而辛泽期望的却并非只是那匹夫之勇。
扈意足够骁勇善战,然其气量狭小,目光短视,长则三年短则一年,凌州必将易主。
若论战力,于州李信、平州马恒、连州甘平亦是当时名将,后者更是连霸三州已成气候,但这些人都不是辛泽理想的明主。
明主应是当世之人杰,进能奠基创业、统一天下,退能扶夏宇将倾、救社稷飘零。
“当今天下乌阳德有救世之才,魏子京有治世之能,愚兄欲要前往一探,不知阳羽是否愿同往?”公丞认同辛泽的想法,在再次择主之前他必须要一观其人的心性,若再如扈意那般,还不若归隐山林逍遥自在。
“若兄长不嫌弃,某愿与兄长同行。”辛泽欣然接受。独自上路难免寂寥,况他亦打算去那几处看看,有人同行何乐不为。
两人一路向东,过平州先至瑞州,南下入丰州,再向西入密州,北上常州,又向北入于州,再绕道达州,从宣州入京城。
瑞州乃乌含兴起之地,因地处大冀东北侧,气候偏寒,庄稼一年一熟,虽少有战乱,却因需为乌军提供粮草,百姓亦面有饥色。
当地百姓却是非常感念乌含的,常言。“若非州牧大人庇护,我们哪得如此平静的日子。”
丰州乃大冀桃源,堪称盛世清明,丰州的百姓面上并未有其他州府百姓那种愁苦,而是那种少见的由内自外散发出的平和与满足。
于途中辛泽与公丞二人还受邀参加了当地一户富户儿子的婚礼,两人都醉了。
辛、公二人目盼心思地来到江夏城,却是沉默无言地离开了。
辛泽的心情可谓低落到极致,若能留在丰州哪怕入乡为一叟翁他亦是愿意的,然魏子京寿数难继,而后继无人,待他去后丰州必乱,这也是他与公子石未留下的缘由。
离开丰州,再入其他州府便显得皆不尽如人意,两人饶了一圈后来到京城。
辛泽十几岁时曾跟随家人来往过京城,二十年前的京城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而如今的京城百业萧条,京郊的百姓更是生活艰难,勉强有口饭吃不至饿死罢了。但无论是京城内还是京郊的百姓却都十分感念乌大将军,认为若非有大将军镇守,只怕他们也会如同其他州府百姓那般生活在战乱之中,那才是人间地狱,毕竟京城这座大冀最尊贵的皇城也曾几度陷入危机。
“愚兄欲要去东巷,贤弟一同前往否?”东巷乃乌含位于京城的宅院处,公丞这是打算留下了。
“还有数个州府未至,弟欲要走一遭。”辛泽委婉拒绝。
“贤弟何苦四处奔波,现今各州战事频发,路上多有危险。我知你爱丰州遗世独立,只是你也知魏子京病重,待他走后丰州无人主持大局,何苦呢?”数月同行,公丞与辛泽已成为挚友,两人心心相惜,公丞相信他们若能联手定能辅佐明主成就霸业。
见辛泽保持沉默,公丞又劝。“大将军匡扶大冀受陛下器重,意志坚定,有大才又喜贤纳能,贤弟何不随我一同留下,辅佐大将军平定大冀内乱,再现盛世。”
辛泽亦明白,两人这一路走来,除了丰州不提,乌阳德确实是最值得他们辅佐的主公。只是见过丰州后,他实在很难不拿它同其他州府对比。
虽因魏庆病重卧床未能相间,但辛泽已见到了他的政治理念以及结果,这让他很难割舍。
然公丞看的清楚的事他又何尝不明白,丰州有如此盛景皆系于魏庆一身,一旦他过世,他的子嗣,他的挚友以及那些谋臣、属官们恐怕都弹压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更或者他们亦是那些需要被弹压的人中的一员。
辛泽也不知自己还在坚持什么,只是每当他心想留下吧,乌阳德亦是值得辅佐的主公时,内心总会冒出另一个声音和他说再走一走、看一看。
“多谢兄长美意,弟还欲在大冀各处走一遭。”辛泽话说到此处为止,两人都是极有主意的人。
“那恕愚兄不能相陪了,祝贤弟一路顺风。某在此等贤弟归来,只望贤弟保重。”劝也劝过了,公丞见辛泽执意要离开,只得与这位好贤弟惜别。
自凌州出发,历时半年,走过八个州府,结伴而行的两人自此告别,辛泽独自踏上了未知的路途。
谷雨断霜,气温已有了明显的回升,正是雨生百谷之时。只是辛泽自离开京城,各处皆是战乱景象,不是正在打仗就是在备战,一路十室九空,路边随处可见饿死的尸体。
还活着的百姓麻木地跟着前方的队伍,他们不知道目的地,当初只凭着一股求生的**背井离乡。而在离开家乡后才发现,哪里都是如此,他们的队伍在增加,亦在减少。
想要活下去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参军或是卖身为奴。青壮年无论是那个州府都是愿意接收的,参军至少有口饭吃。当然,能活多久就看个人的运气了,有那幸运儿也能吃上三五顿饱饭,但至少能做个饱死鬼不是么。
若是贪生怕死也无妨,还可以卖身为奴,只不过这条路如今更窄了。天下流民太多,能活着跨越州府的肯定是有些身体底子,但这些年豪门贵族能收得都收得差不多了,他们不是开善堂的,不可能无限的要人。哪怕是一些流民只要能给他一口吃的,无需分文便自买自身也不定有贵人愿意要。
出了京城没走多远辛泽便明智地弃了马车,换上普通的衣服。然哪怕如此,他这一行仍比其他流民要干净整洁,路上没少被新加入的队伍视为打劫的对象。
幸而跟随他的两个仆从自幼习武,他们身上也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与吃食,身上的衣服也一日脏过一日,这才渐渐被流民们忽略。
啃着从人在远处山林挖到的野地根,辛泽终于彻底放弃了再行走的打算。还是去京城吧,那里有天子,有大将军,没有战乱。
“阿大、阿四,我们不继续了,去京城。”咽下最后一口野地根,没有布娟擦手,辛泽只能将拿地根的手垂在一旁。
阿大、阿四是辛泽带出来的两位从人,他们有武艺傍身又对辛泽忠心耿耿,对主人放弃凌州优渥的生活,拒绝留在京城都没有任何疑问。所以当主人说要再去京城的时候,他们也只会忠诚地执行主人的命令,将主人安全护送到达。
“是,主人。”阿大、阿四异口同声。
又休息了一会,辛泽起身打算带着他的两位忠心的从人离开流民队伍,转回到京城。
此时流民队伍的最前端却起了骚乱,瘫坐在地上的流民都纷纷站起来,惶恐地看向前方,辛泽主仆三人亦注视着渐近飞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