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探望的谢瑶并不能引起蒯穆死气沉沉的内心波动。
始终低垂着眼眸将视线定格在手中紧握的文字上,蒯穆的语气不温不火。“下官身体还未恢复,夫人交代的重任无法承揽,还请夫人另寻能人吧。”
谢瑶的秀眉一沉,蒯穆的态度超出了她的预想,但亦在情理之中。想到那场战争的残酷,她压着性子仍温声道。“我知上一役让你吃了不小苦头,只是如今锦州百废待兴,望你能振作起来,为百姓谋福。”
这一次蒯穆沉默略长,薄薄的双唇轻抿,他再次拒绝。“可能要辜负夫人的期望了,下官确实无能为力。下官突感身子乏力,夫人少坐下官先回房休息了。”
见蒯穆当真起身拱手便要离开,谢瑶怒了。“你如何幼童心性,不过区区几场战役失利,也容你修养至今,如何也该调理出来了,怎反倒任性起来。”
她失去了幼弟和许多的百姓也未如同蒯穆这般萎靡不振,他怎么能,又怎么敢。
蒯穆的目光始终低垂着,并不与谢瑶对视,也不啃声。
“你难道真的能够放下那些百姓吗?他们与你一同作战,冒着生命危险让你的亲兵能带着你逃脱,现在正是他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如此对待他们的信任吗?阗、锦二州的情况你是清楚的,百姓们还等着我们领着他们恢复家园呢,你必须要振作起来。”谢瑶的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几分怒意,几分鼓励,唯独没有蒯穆所希望又恐惧的责备。
蒯穆缓缓抬起头,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从他眼中流露出来,他几次想要开口,最终却只问道。“夫人怪我吗?”
他没能将谢和活着带回来,甚至连尸首亦被甘平下令销毁,每个夜晚他都会重复那个梦境,但未有一次他成功做到了。日复一日他都沉浸在名为自责的深渊中,若是当时他能坚持制止谢和出战,他就不会受伤,城破之时便能与自己一同离开。
然而那些不过是自责后悔时的反复折磨,没有如果,唯一能做的只有带着满身满心的痛继续向前,披荆斩棘方能闯出一条生路来。
谢瑶圆眸微张。“稼和的死全是甘平所为,和你没有半分关系,我很庆幸至少你活着回来了。”
蒯穆盯着谢瑶,不放过她面上任何变化,然而他确实没有瞧出任何怨怪或是敷衍,她说的是真的。
只听谢瑶继续道。“我们会输一场,两场,三场,但不会一直输,阗、锦二州的百姓是我们最坚实的后盾,在何处跌倒就在那处站起来。我不相信上天对阗、锦二州的百姓没有丝毫眷顾。”
翌日,蒯穆消了假,前往闵城。
在骊河边被乌军偷袭后退三十里的何沧,重整军队重新朝乌军发起反击。
乌军的先锋将领不是何沧的对手,被何沧斩于马下后,何沧再次率领军队将乌军逼到了骊河边。
这一次何沧没有再给乌含用计的机会,一举击溃乌军主力部队,让乌含领着一众残部仓惶逃至对岸,何沧领军渡河又向前追击三十里方止。
接下来何沧犹如战神附体,一路将乌军打得节节败退,距离京城仅百余里,这是自何沧被迫离开京城后数次反攻中距离这座皇都最近的一次。
尝过权力的滋味再从高位上跌落下来,虽然人前不显,然何沧未有一刻不被不甘的心火焚烧着。他曾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距离那百骨王座也仅有三阶之遥,如何肯让后半身都窝在小小的里州。
“将军。”史旷来到高地,顺着何沧的目光看向乌军的方向。
“达先,明日我欲遣你为先锋,挑开乌军大营,与我一同杀入京城如何?”何沧没有回首看他的心腹爱将,目光始终落在乌军的方向,亦是京城的方向。
“末将愿为先锋。”史旷没有多余的话。他与何沧相识于微末,是对方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亦敬重何沧的勇武,早已牢牢将身家性命绑在名为何沧的战船上。
伸手揽过史旷,拍了拍这位属下亦是好兄弟的肩,何沧朗声笑道。“待破乌军之日,入京城之时,便是你我众兄弟们共掌天下之日。”
夕阳的余晖一点点湮没于远方的地平线上,然意外与明天谁先到来永远是个未知数。就在何沧踌躇满志欲要打破乌军之时,收到来自后方的加急消息,他所立伪王东皋全被害,如今里州已被南州州牧攻占。
提起南州州牧,就不得不说到东皋皇族的发家史,大冀的开国皇帝东皋碫并非是大冀皇朝的奠基者,他是在前人,他的两位兄长开拓下,兄终弟及获得的皇位。
倒不是他的兄长有上古遗风推贤让能,不过是他们各自的子嗣太过年幼,不足以在当时的乱世中统领一支军队更甚至一个即将兴起的王朝。而这两人也有非常之才,待家业传到东皋碫时,最艰难的时刻已结束了,东皋碫只需按两位兄长的遗命继续前进即可。
东皋碫的长兄,东皋家族振臂而起的首任家住东皋煜的子嗣,在建立大冀后便被封为了初代九原王,而现任南州州牧正是第十七代九原王,东皋标。
而如今江州州牧,则是东皋晁的后代,第十五代长平王东皋理。
自第二代九原王与长平王始,他们便有一条家训,绝不干预朝政,只作闲散的王爷,免得被他们的叔父东皋碫及其后世子孙所忌惮,引来不必要的灾难。
先帝在位时封东皋标为南州州牧,他便在南州兢兢业业。因先祖的声望,加上本身的手段,掌控南州于东皋标来说并非难事。
及至小皇帝登位,大冀乱成了一锅粥,对南州的影响却非常微小,东皋理亦不太理会外界的事。太关注怕引得小皇帝注意,而只要大冀皇位上坐的是东皋家的人,那他们的尊贵便难以动摇。
提起皇位稳固,虽天下人都言乌含是国贼,但东皋标却有不同看法。乌含是把持朝政不假,但他仍尊东皋淳为帝,又为小皇帝收服数州,且大冀先朝并非没有皇帝年幼由权臣代为摄政的,大冀能传到这一带足以说明一切。
故而当东高标收到帝都皇帝的密诏时,不管愿不愿意,还是要出兵的,况且占下的里州,他亦可以上表请封代里州州牧一职。至于多的那个字,代着代着就名正言顺了不是么?
何沧所领大军一路向北,虽势如破竹却也因深入中原腹地而后方空虚,正让东皋标有可趁之机。
摆在何沧面前的难题是回头保住大本营,还是继续前进一举拿下京城。救援里州路途遥远,只怕等他带着大军赶到时里州已不剩什么了。
但若是继续前进,他和他的军队则随时可能需要面对腹背受敌的窘境,连何沧自己都不能肯定地说这种形势下他的胜算有多少。
不过眼下已无需何沧作抉择,乌含的援军到了,达州、方州各领十万军马前来。达州军马自宣州东面入境,阻断何沧大军后路,方州军与乌含的军队汇合后,与何沧大军正面对峙。
而此时何沧的盟友,劫戎国,见情形不对,在甘州境内一番风卷残云的掠夺后退回本国。东皋理趁机占领甘州、习州。
两面夹击,四面楚歌,何沧率领他的部下顽强抵抗,然天命不在他,当跟随他从里州一路杀来的十几万士兵只剩下几千人时,他知道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不甘吗?那是自然的,他曾离那个位置那么近,触手可得。然再不甘又如何,如今里州亦被占了,他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无。
“王伟,今夜让士兵们分散离开,能走到哪里便是哪里,留得性命在,好好过日子。”何沧坐在一块奇形的天然石墩上,看着缓缓落下的夕阳,就如同看着自己的败落。
“大人。”王伟急步上前,停在了何沧面前,神色焦急。他面上的血迹已干涸,那是他自己的,亦是别人的。
“无需多言,”何沧抬手止住了王伟欲出口的话。“我何沧败了,你们这些最初跟随我的兄弟几乎全部战死,这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
史旷等人在之前的战役中一一阵亡,他们的死也带走了何沧争霸的雄心,乱世之中,独木难支,他彻彻底底的输给了乌含。
王伟是愿意为何沧战到最后一滴血流尽的,不仅是因为忠心,亦是他对何沧勇武的崇敬。不止他,已战亡的许多兄弟都是敬服何沧的勇猛,而愿意交付性命,与他并肩作战的。
只是能活着,谁又愿意死呢。王伟定定地看向何沧,嗫喏地问。“那大人您呢?您不和我们一起吗?”
何沧面上露出一抹哂笑,看着几里外冒出炊烟的乌军军营。“我与乌含已是不死不休,我若活着他如何肯善罢甘休。我心意已决,今夜你就带人离开,便是只留我一人亦能让乌含见识到何叫真正的强者。”
是夜,王伟与另两位将领在夜色的掩护下分别自后方离开。
翌日,何沧率数百位死士与乌军战斗,包括何沧在内无一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