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京城的道路上,远远一辆板车朝城门方向前进,掀起滚滚尘土。
行至城门口,在城卫的长矛下,推车的年轻男人停下了脚步,神色局促地朝走近的城卫弯腰鞠躬,头压得低低的。
“何事进京?”城卫见多了这类模样的百姓,心下蔑视,扫了一眼板车上的人。
板车上躺着一个中年汉子,汉子面色黝黑神色痛苦,似乎在隐忍疼痛。
“回大人,兄长身体有疾,我们送他来京城看诊。”走在板车边的另一个男人道。
那城卫目光落在男人身上,见对方人高马大,正要问话。男人几步上前,一只手将入城税交与城卫,另一只手又塞了一个荷包压在城卫手心。
城卫颠了颠重量,心下满意,这才让开身位,放三人入城。“进去吧。”
绍恩三人顺利入城,不到半个时辰另外八人也分别进入了京城。
十一人换上衣衫擦去尘土,一时贫苦百姓变成了富家公子及一众随从。绍恩选了京城最有名的福城客栈,领着一众士兵入住。
三日功夫,他们便将京城目前的形势大致打听清楚。自从周齐、许桦被擒,宁愿赴死也未说出同党后,何沧愤而诛杀二人及其家族,并派军队日日在城中巡查。
朝堂之上但凡有不一致的声音,必然要遭到何沧迫害,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抄家流放,甚至性命不保。一时京都人人自危,各个谨慎。
而这其中又有另一类人被打压的极其严重。朝廷大臣只要不公然反对何沧,何沧也不会赶尽杀绝,毕竟整个大冀也不是光靠他何沧一人便能运转得当。若是愿意投诚与他,他也能以礼相待,甚至得到重用。
但宦官就不同了,在何沧眼中那些没根的人就该窝皇宫中做伺候人的活,认为几任皇帝都赋予他们这种人权力简直是昏了头。宦官立朝,简直是大冀皇朝最大的讽刺。
何沧行废立之事后立即免除了宦官参政议政的权力,便是左右两位中常侍也只得夹紧尾巴,他们已很少回宫外的府邸,以免留下话柄被何沧杀鸡儆猴。
皇城没有秘密,这些都不难打听,绍恩此次将目标定为左中常侍。
左中常侍之前为太后办事,没少为难何家人,现下何沧没有动他不过是被前朝的事牵绊住还没腾出手来。刘斌丝毫不怀疑,只要何沧想起自家,他定然没有好下场。
刘斌已私下数次接触何沧的信臣,只是对方是滑不溜,钱照收,求他在何沧面前为他开脱便顾左右而言他。问得紧了只敷衍他大将军不会对这些上心,若是他一直上蹿下跳反倒不好。
如今虎落平原,刘斌除了隐忍一条也别无他法。
这日刘斌求了出宫宣旨的差事,出去透透气。思及许久未曾归家,回宫途中便差徒弟送他去家宅看看。
马车从侧门入,管家得知刘斌归家立即赶到他身前。“大人,您回来了。可要在府上住几日?”
“不忙,如今宫里事多,我只归家看看便走。”哪是宫中事多,不过是他刘斌失势罢了。
“大人,有位姓孙名唤耀武人献上拜礼,想要求见大人。”确认刘斌今夜不留家中,管家又禀告有客上门一事。
“哦,现下还有人来见我?是刚进京的外乡人吧。”如今只要在京城打听打听,就会知晓宦官失势,自从何沧废帝后他们这些宦官的日子便艰难了,自身都难保,如何还能让人前来,早已门可罗雀。
“确实非京城本地人,他已连着上门两日,我和他说大人如今多在宫中,少有归家。又将大人吩咐不见客的话说与他听,那人只说他与大人是旧识,此次入京必要与大人见上一面。”管家如实禀报。
“与我是旧识?”刘斌将名字在脑中过了一圈也想不起自家曾见过一位名唤“孙耀武”的人,便道。“下次若是他再上门,你问请住址,待我出宫来会他一会。”
此刻刘斌对此人产生了兴趣,既是在这时候还坚持要见他,恐怕是有事求到他身上,他虽已失势,却也不是一点手段也无,否则如何能在宫中朝中站稳脚跟。
“大人,此人现下正在宾房等候。”刘斌要见人管家立马回禀道。
“速去请他进来。”刘斌起身朝外厅堂去。
刘斌跨入厅堂,便见一雄壮的男人坐在客椅上。对方听到脚步声立即回转过身,见是刘斌立即抱拳,行了个武人的礼节。“左中常侍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位孙耀武身长七尺有余,形貌坚毅棱角分明,一双眸子更是炯炯有神,既有武人的不拘小节,也有士族的大家风范,绝非岌岌无名之辈。
只是,刘斌微眯双眼,绞尽脑汁也没想起自己曾见过这样的人物。他走向主座,请孙耀武入座。
“这位大人极为面善,不知前来有何指教?”哪怕记不得也不要紧,刘斌不怕他不说明来意。
“某有话就直说了,某夜观星象,觉大人神色晦暗恐将遭难,某是来为大人哭丧的。”孙耀武气定神闲地说出耸人听闻的话语,刘斌果然面色大变。
陪同在一旁的管家更是面色苍白,疾言厉色道。“大胆,你可知我们大人是谁,敢如此诅咒大人,性命都不要了?”
人是他领进来的,刚见到主家开口便是诅咒,他这管家也当到头了。遂不顾刘斌面前,当场指摘。
刘斌的面色亦是时青时白,眼神像箭一般射向孙耀武,这人敢当面讽刺他,也太不将他放在眼中。
正要发难,又立即按下的即将冲口而出的话。他与此人并无仇怨,刘斌不认为仅仅为了当面刺他一个人便三番两次的前来他府上,一时他的目光在孙耀武面上来回。
管家已唤人要将孙耀武打出去,被刘斌止住了。他面色凝重地朝管家挥挥手,示意带人守住大厅,待门被关上后,他的面色已回转过来,又是那个满面带笑的左中常侍。“不知耀武何字,如此人物本官断无不识之理。”
孙耀武嘴角噙着笑意,拱手道。“永平二年六月初,下官曾于承明殿外见过大人一面。”
永平二年六月初,陛下与太后封赏平叛有功之臣,京都和其他几州的武将他都识得,唯独阗州的领兵的将领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刘斌虽然对那人印象不深,却也记得那人姓绍名恩,被封为扬威将军。
等等,扬威将军,孙耀武。想通其中关窍,刘斌顿时醍醐灌顶。“阁下莫非是陛下亲封的扬威将军,绍将军?”
在刘斌期待的目光下,绍恩坚定地点头。刘斌的双眸中霎时迸出泪花,他语带哽咽道。“是阗州蒯州牧派将军前来勤王?不知将军此行带了多少人马?十万还是二十万?”
刘斌简直喜极而泣,他是京中少有知晓密诏的,甚至是经手人之一,只是如今有回应的州府这还是第一个,如何令他不激动。
外有阗州军马迎击何沧的里州军,内有他们这些忠于大冀的臣子做内应,何愁救不出陛下和太后娘娘。
“还请大人恕下官先前狂言之罪。”绍恩的面色略有些尴尬,他起身朝刘斌作揖,口中称罪,被对方快速扶起。
“将军何须如此,本官都明白。不知此次将军领兵多少?陛下与太后娘娘已危如累卵,只请大人领兵速速营救。”陛下和太后才是他刘斌的依仗,如今绍恩带兵来勤王,别说是假借哭丧名义,便是真扛了棺材前来他也欣然躺进去。
“十一...”绍恩的语速稍慢。
刘斌在心中快速计算,眉心的纹路更深了。“何沧有二十万大军驻守京城,十一万人马...”思及是绍恩领兵前来,又在救人的节骨眼上,他立马展开了眉眼。“若是不曾为何沧察觉,可出其不意,陛下、娘娘亦可救之。此时更是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
十一万大军屯在京郊附近不可不被察觉,还是趁其不备速速攻之为上。
绍恩这次将话说完整了。“此次随我前来的阗州士兵共十人。”
刘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瞪着双眸盯着绍恩,见对方朝他点头,身上的精气神像是突然被抽走了般,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十一个人!”眼中的光芒黯淡,刘斌喃喃道。
见刘斌已灰心丧意,绍恩赶紧将计划合盘脱出。“大人勿忧,现下最急迫的并非与何沧一较高下将他除之而后快,最要紧的是将陛下和太后娘娘救出宫中。届时真龙脱出牢笼振臂一挥,各州纷纷响应,还怕区区一个何沧不成。若是下官带重兵前来,恐怕还未踏入京都范围便被里州驻察觉。”
刘斌抬眼看向绍恩,这个年轻人很信这一套,但他却想到了另一层含义。不过何沧害帝之心日盛,恐怕用不了多久便再也按捺不住,届时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与绍恩对视许久,才缓缓点头。“蒯州牧想得妥帖,我要怎么配合你们?”
两人从白日密谋到黑夜,直到管家来催,刘斌不得不回宫,绍恩才趁着夜色回到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