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寒重,沾湿衣袍袖角,又紧紧贴合在腕部。
同那晚一样,在众人或惊诧或艳羡的目光下,凌云始带着简觉出在半空中舞剑,一招一式皆是破万军之意。
他的轻功还不是很纯熟,凌云始不得不揽住他的腰,避免简觉出半途掉下去,殊不知这动作在旁人眼中是多么的亲昵。
在为数不多有关简觉出的记忆中,几乎全是他儿时瘦瘦弱弱、局促不安的样子,但经过两次的手把手教学后,他迫不得已要接受物是人非的现实。
“师尊,这样运灵对吗?”
简觉出一边问着一边按在他的手背上,力道加重,以至于凌云始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厚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数十道目光下,凌云始按捺住一掌轰死他的念头,强颜欢笑放出灵力助他运转。
简觉出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识好歹地微微侧过头来,鼻尖蹭在他脸侧,弄得凌云始痒痒的。
“师尊,你身上的皂角好香。”简觉出眨眨眼,请求道,“下次可以帮弟子也带一份吗?”
嗅到他身上同款香气的凌云始斜他一眼,冷声告诫:“专心点。”
“噢。”
简觉出自觉闭了嘴,方才上扬的眉眼此刻又耷拉了下来,像是被残忍拒绝后病恹恹的巨型犬。
凌云始无法,轻声补充了一句,“……山脚下有卖。”
莫名有种孩子大了管不住的感觉,凌云始默默叹息,利落地收势落地,长剑入鞘发出铿锵之音,逐渐消散在竹叶的窸窣声中。
凌云始在门派中以和善著名,目睹了全过程的弟子们见状立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纷纷说起来。
“仙尊仙尊!方才破空那招名为何?简直太棒了!”
夸赞之声不绝于耳,以往听惯了同门仙尊的恭维之话,此刻弟子们的敬仰倒是让凌云始感到甚至轻松畅快。
也有壮着胆子提请求的:“凌云仙尊!可否也教弟子一二!”
凌云始立在人群中央,环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墨卿徒弟的踪迹,想必是真的没来。
计划落空的他失望了片刻,但终是架不住弟子们的热情,出手帮助他们一一调整剑术运灵的方法。
在他目光触及不到的位置,简觉出的身影被纤长的翠竹挡去一半,却遮不住他紧握剑鞘的双手和掩饰不住失落的眸子。
这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等到凌云始挨个教导一番,已是日上三竿。
“仙尊仙尊!一起去饭厅吧!”和他混熟了的小弟子说,“今日有辣炒排骨!”
凌云始不喜辛辣,正琢磨理由委婉拒绝时,简觉出先一步挡在他身前,“我师尊不爱吃那个,改日吧。”
他这话一出,凌云始心中的不悦更甚,越是想要反驳简觉出的话。
“我无妨,一同去吧。”凌云始笑道,跟在叽叽喳喳的小弟子们身后慢慢往饭厅走,徒留简觉出一人在原处发愣。
这顿午饭属实不太舒心,凌云始对着面前红彤彤的菜品胃口全无,筷子都没动几下,有一搭无一搭的回答弟子们的话,百无聊赖下用指尖沾了点茶水在桌案上写写画画。
有眼尖的小弟子惊道:“凌云仙尊,这是剑术图吗!”
凌云始回过神来应了声是,水迹已然干涸了,但依旧阻挡不了弟子们欢欣的情绪。
“凌云仙尊!可以画一份让我们看看吗!这古籍平日里完全见不到的。”
众人纷纷应和,看着他们期盼的目光,凌云始心生一计。这剑术图如此珍贵,定然能够引起墨卿徒弟的注意,投其所好也不失为一个打交道的好办法。
“好,我回去用纸墨画下来给你们看。”
凌云始笑吟吟地应下来,可等到半夜画图时,就筋疲力竭到连嘴角都没力气扬一扬。
“真的是……自讨苦吃啊。”他揉了揉干涩的眼角,瞥见桌角处厚厚的一沓竹纸后更觉头疼,连带着肚子也咕噜噜抗议起来。
窗棂轻响,凌云始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回答他的是晚风,足足半晌,一个小纸人才笨拙地从缝隙中探出头,费劲巴力地把一个瓷碗端到他面前。
那是碗桂花酒酿圆子,个个饱满圆润,甜津津的汤汁下肚,缓解了不少饿意。
墨水在纸张晕开,凌云始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黑点,许久,抬笔撤下那张废掉的纸……
距离分发下图纸已有足足三日,然而墨卿的小徒弟还是杳无音信,就连简觉出也闭门不出。
凌云始颇为烦躁地敲打桌面,还是下定了决心出门探探情况,结果还没等靠近竹林,里头的说话声先传了出来。
“你,你凭什么不给我!那是凌云仙尊发给每个弟子的!”
这结结巴巴还强装镇定的声音,定是墨卿那胆小怕事的徒弟,只是这争执……
为首那弟子耀武扬威地说:“谁叫你那日没来?帮我们打扫前厅就还给你!”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他语气中已然染上哭腔,看来受打压不是一天两天。
勉强弄懂来龙去脉的凌云始清清嗓子,适时缓缓步来,“你们几个,欺凌同门,自己去善恶涯前领罚。”
那几个弟子瞬间蔫了下来,自觉地交出了私吞的那份剑术图,凌云始和善地拍拍墨卿徒弟的肩,“还真是谁教的像谁,你师尊性子软,你也是这样。”
小徒弟感激的眼泪汪汪,但嗫喏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凌云始笑吟吟道:“往后受了欺负,可以来同我说。”
成功卖了人情的凌云始身心舒畅地回了玉兰庭,不出半日便收到了墨卿的传音,一刻也没耽误地动身前往。
望着端坐在简陋石台上的墨卿,凌云始默默攥了把方才穿过瀑布时沾湿的衣袍,“为何住在这?”
“……躲人。”墨卿言简意赅,“多谢师兄出手相助,不知所为何事?”
和聪明人无需多言,更何况墨卿从不参与门派内的斗争,凌云始坦言道:“有本记载换命术的古籍,你有没有拓本?”
墨卿歪头一指角落摞得高高的书堆,凌云始上前拿走自己要的书,道谢后匆匆离开了。
厚重的书籍揣在怀里,沉甸甸的,却叫他内心忐忑不安,直到回到玉兰庭合好门窗,他才深吸一口气翻开了书页。
目光逐字逐句划过,凌云始的面色愈发凝重,覆在杯盏上的手骨节泛白,直到啪地一声,瓷片飞溅,他才寻回点理智。
根据记载,换命之术以双方的心头血为引,往后的十年间也需献祭方的血为供品,直到最后供出生命,才算成功。
而拜入清玉堂的每一个人,都要用心头血来测灵力,以验证灵力是否精纯,有无修炼成仙的天赋,入门后更是少不了每月的滴血诊察……凌云始也不例外。
一想到自己无意间被利用了这么久都未曾发觉,凌云始就忍不住遍体生寒。
等怒火渐渐平息寻回些理智,凌云始掰着手指估算了下时日,术成之日迫在眉睫,也难怪最近掌门总闹出动静想要他的命。
长指在书页上慢慢叩着,这一沉思,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外头倏而传来敲门声,凌云始一挥手,风飘飘然拂开门扉,简觉出立刻挪开了视线。
凌云始问:“何事?”
简觉出还是不直视他,垂下眼睫恭敬地递上一个小巧的青玉瓶,“师尊,这月的滴血诊察到了。”
或许是缘分,他们师徒二人灵力相似,以至于血脉时常被混淆。而过去一世,凌云始鲜少在庭院内,所以每月的指尖血都是交由简觉出,让他标注好再一同上交。
这次凌云始可不会乖乖照做,趁着简觉出低头不注意,随手取了滴茶水,又用灵力染红,滴进了玉瓶中。
“去吧。”凌云始挥手道。
简觉出欲言又止,可见凌云始一幅全然不在意的模样,还是转身离开了。
凌云始目光落在炉中的燃香中,估算着玉瓶差不多该递到掌门那,挥手伪装好后避开前院看门的弟子,踏风落在屋檐上。
脚下传来炼丹炉运作的声音,凌云始在嘈杂中掀开一片瓦,附身向内看去。
掌门轻车熟路的从一众玉瓶中取出其中一个,拧开木塞后将血滴用灵力送进炉中,不过片刻,那丹药便出炉了。
凌云始嗅着药香中掺杂的淡淡血腥气,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又仔细看向玉瓶再三确认。
那上头的字分明写着玉兰庭凌云始,可凌云始心知肚明,他滴进去的并非自己的血液,而是一滴伪装过后的茶水,用来炼丹是必不可行的。
有人在中途动过手脚!
凌云始目送掌门带着丹药离开,心底倏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待确定掌门不会再回来后,他悄然翻进屋内,在震若擂鼓的心跳下,打开了标着简觉出名字的玉瓶。
里面是一滴伪装成血的茶水。
阴郁已久的天空划过一道雷鸣,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地面上,逐渐汇聚成一个个泛着银光的浅洼。
路过的小弟子瞥了一眼炼丹炉旁的水迹,煞是困惑地仰头瞧瞧上面的大洞,“咦?屋顶怎么破了?”
玉兰庭正厅内,简觉出轻手轻脚地合好窗户,又落寞地打量了好一会凌云始紧闭的房门,许久,撑开伞准备步入雨幕。
突然,一只凭空出现的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纸伞悄无声息地落在廊中。
“咳咳……你。”
雷光乍现,他看见窒息之下的简觉出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房门,力道陡然加重。
“是你调换了那两只玉瓶。”
雷鸣紧随其后,清冷的声音凑近些许,凌云始无波无澜的面容暴露在简觉出眼前,欣赏着他瞪圆双眼、眸底猩红的惊讶模样。
“乖徒儿,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凌云始眼中,带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只是被更为浓烈的杀气掩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