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挟外头满溢的茶香飘进来时,凌云始已然披好罩衣在窗棂旁落座,长指有一搭无一搭地轻叩桌沿,神情分明是懒散的,可那双眸却如含星般明亮。
简觉出一时看出了神,片刻后自知逾矩,垂首道:“弟子……有话同师尊讲。”
“讲。”
凌云始轻轻挥手,气雾般的灵力顿时环绕在简觉出周身,锋芒一闪化作长针,同主人一般悠闲地漂浮着,却分毫不差的对准各个致命的穴位。
简觉出浑然不觉,扭捏地攥着衣袖,试探道:“师尊,明日的义诊……弟子能一同前去吗?”
哦?这倒是出乎意料。
凌云始半挑起眉,清玉堂身为仙门五大门派之一,每到人间的休沐日会派位仙尊去义诊,也算是祈福的某种方式。
按日子算下来,确实是轮到他去了。前世的记忆里,去义诊后门派左右无事,凌云始索性在人间闲游起来,解决了不少疑难杂症。
那会简觉出没陪着一起,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约莫有几年没见面。再次相遇,已然是神魔之战。
往事不堪回首,凌云始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重了几分,眸光更是冷了三分。
“弟子……不擅长诊治。”简觉出窘迫地直结巴,语速却很快,像是生怕他拒绝,“门派里其余人都一点的,弟子不想拖后腿。”
言下之意是想跟着去长个见识罢了。
凌云始指尖一蜷,四周灵力化作的针也跟着震颤一下,落点偏离了原本的位置些许。
“这等小事问我做什么?想去便去。”凌云始在心底冷笑,既然是你送上门来的,那可莫怪为师让你有去无回。
“真的吗?谢谢师尊!”简觉出欢喜到差点蹦起来,一时激动到口不择言,“他们说师尊厌恶我,我就知道不是这样的!师尊待我最好了。”
没眼力见的傻子,凌云始默默挪开了视线,但落在简觉出眼里,倒像是不信任他的话一般。
“不,也不是最近……”他语无伦次地找补着,“只是被师尊捡回来后未曾联络过,我又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所以被笑话也是难免的。”
少年湿漉漉的眸子转来转去,指尖无措地将衣角揉得皱巴巴的,像极了被欺凌后委屈摇尾巴的家犬。
凌云始半晌无言,简觉出也迟迟反应过来多说多错,匆匆谢过后推开门跑远了。
透过狭窄的窗缝,凉如月色的视线落在那道背影上,许久,他挑灭灯丝,屋内重归寂夜。
城内寺庙院前,人头攒动,皆是按耐不住地向内张望。在期盼的目光下,两道身影在徐徐清风中落地。
为首那位仙风道骨,凛冽眉宇当中却含带几分独属于文人的儒雅随和,那把御剑嗡鸣两声,化作点点碎光被他收回掌心。
人群中迸发出哗然,混乱中竟也井然有序地排起队来,眼巴巴地等待着仙人发话。
凌云始拂去桌案上的灰尘,又铺上薄帛放好脉枕,冲为首那人微微一笑:“先生,请。”
简觉出研墨的动作一滞,得了催促后才回过神来下笔写药方,时而出言询问两句有关药材的相生相克。
一天下来,有个人在旁边陪着说话,倒是忙碌中略显轻快。
日暮余晖斜斜地打过来,凌云始眯了眯眼,抽空回忆起附近适合抛尸的地点,貌似东边那座荒山挺不错的……
“凌云仙尊还没回啊?”
一道温婉和蔼的声音自面前响起,凌云始抬眼望去,看清来人的样貌后起身拱手作礼,“师母。”
来人正是清玉堂掌门久居人间的夫人,简觉出支吾半天也没喊出正确的称呼,只好闷头作揖。
“忙了一天多有劳累,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妇人笑着,从食盒里端出两碗芝麻酪。
凌云始自幼无父无母,自有记忆时起便是在掌门家中跟随师母生活,没想到飞升几年,竟还有人记得他的喜好。
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凌云始道了谢接过瓷碗慢慢品着,简觉出也照葫芦画瓢学了一番,只是吃的样子不大雅观,嘴边还沾上些。
两人唠着家常,一个幼女跌跌撞撞地从门外跑进来,扑进掌门夫人怀里,“娘亲,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凌云始方才诊治的灵力还没收尽,此刻人少,正巧敏锐地捕捉到女孩身上遗留的病气,天性使然,灵力先于意识先一步探差而去。
待收回时,凌云始轻蹙起了眉,神情复杂的望向正撅嘴和娘亲撒娇的小孩……
这分明是先天之症,按常理来说活不过一岁,可她已然活蹦乱跳地长到了垂髫之年,饶是掌门他再如何厉害,行医也万万不可能违背天命。
凌云始默然记在心里,人命关天,匆匆告别后片刻也不敢耽误回到了清玉堂,自然把暗杀简觉出一事暂且搁置了。
换做以往,凌云始定是去找掌门当面问个清楚,但接连发生灵兽袭人、糕点下毒之事后,他对师尊的信任仿佛岌岌可危了起来。
若真是换命之术,有得必有失,那么用来换女孩性命的代价……
想起次次索命的招数,藏在衣袖下的双拳紧紧攥起,凌云始一路快步来到藏书阁,或许是脸色过于冷,连门口当值的小弟子都没敢出声。
按照记忆,有关克制恶疾的古书籍全部存在阁楼顶,可他翻了所有的相关记录,都未曾找到符合的症状。
难道是已经被藏起来了?
凌云始剑眉一竖,转身当间木梯处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当值的小弟子瞧着他不善的面色,硬是生生把话咽回去了。
“当值辛苦了。”凌云始很快恢复自若,只看那淡淡的笑容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不知可否方便给我看一下近几日来出借的记录?”
小弟子快速眨眨眼,为难道,“凌云仙尊,这记录只有掌门才可过目的……”
真是麻烦,凌云始随口编了个说辞,“此次义诊遇上了棘手的病症,情况紧急,若是禀报掌门,怕是来不及。”
小弟子倒是很通透,转口道:“那弟子替仙尊查吧,仙尊想查哪本书?”
他一看便是掌门安排的眼线,蒙混过关怕是不行了,凌云始不想打草惊蛇,便假装捏了个传声诀,屏息片刻笑道:“不必了,在文昌仙尊那,我现在去寻他。”
说罢,凌云始一拂袖,小弟子眼前只余下一片纯白的残影,半晌后,他垂头瞧了瞧掌中温润的灵力。
如青烟般袅袅飘向某个方向,小弟子辨认出那是文昌仙尊的居所,催燃传音符的动作滞了滞,耸耸肩后将其收了,跟没事人似的躲到桌案后继续打盹。
文昌仙尊住所前,凌云始待那抹明晃晃来探查的灵力消失后,摇身又化作上次来访的装扮。
既然软的不行,那只好来硬的了。
一炷香后,凌云始悠哉地坐在正厅之上,脚底是疼得呲牙咧嘴,毫无体面可言的文昌。
“上神饶命啊!小仙真的不知什么古籍!更不要说去掌门那里替您偷来……不是偷不是偷,读书人的事哪能叫偷,借阅借阅。”
谅他也不敢说谎,凌云始暗中收了点力道,斜眼打量上气不接下气的文昌,“你当真不知?”
“苍天在上,小仙绝无半句虚言!”文昌信誓旦旦,“掌门若是真想藏书,那便是谁也找不到的。”
这可就棘手了,凌云始垂下眼睫陷入沉思,文昌眼珠子一转,道:“不过小仙倒还有个剑走偏锋的办法……”
“讲。”
“小仙还有个同门师弟,名唤墨卿,平日里颇爱搜集些古书籍,上神要的书,没准他那有。”
墨卿,的确是他俩的师弟,不过性子胆怯懦弱,又是个病秧子,不常出门和人打交道。
连他座下的弟子都不知晓他究竟身在何处,若想寻他,倒不如直接打上掌门院内,简单干脆。
但话虽这样说,凌云始还是记在心里,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文昌住所,为了掩人耳目,特意走到一半时解了伪装,没想到竟迎面撞上了简觉出。
他身旁还站着个陌生的面容,凌云始受过礼后不经意间看了一眼他腰间的令牌,喜出望外。
运气这么好?恰好碰上了墨卿的徒弟。
不过凌云始面上未曾多言,待他俩道别后同简觉出慢悠悠地走在小径上,“平时要多与大家交好,这样闲言碎语也会少些。”
被关怀的简觉出脸红到脖子根,低头应,“是。”
“你同他怎么认识的?关系可还好?”凌云始打听道,“无事时请他来玉兰庭坐坐吧。”
身侧人的脚步顿了顿,紧接着又急行两步,挡在他面前,语速飞快,“我只是同他探讨过几次剑术,没有什么太深交情的,你别误会。”
急于反驳的语气,再加上他脸上慌乱的神色,还抛去礼制口不择言,更像是哪家被戳穿心事的少女吧……
被这想法惊了一瞬,凌云始尴尬地轻咳两声,从他身旁走过,“剑术啊,那明日我同你一起去吧,正好我也该练练御剑之术。”
不知是不是错觉,简觉出的耳根貌似更红了几分,“好。”
只不过凌云始满脑子净是如何借徒弟之由,见到神出鬼没的墨卿,没注意到简觉出的小动作也跟着多了起来。
次日,外山竹林。
起了个大早颇有些烦闷的凌云始,目光在简觉出和他空落落的身后打了个转,纳闷道:“怎么就你自己?”
简觉出微微瞪圆了双眼,支吾两声后瞥向不远处正结伴而来的弟子们,沮丧地问:“师尊……原来是来寻人的吗?”
……真的是,你别说出来好不好?
凌云始额角突突直跳,他这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叫别人看去了指不定要说什么闲话。
眼见众弟子要到跟前,凌云始自暴自弃地上前一步,同那晚一样握住他落在剑柄上的手。
“愣着干什么?不出剑我如何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