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净梧骤然抽身离去,什么也没说,只留下桌上一枚银铤和满目冰冷的男子。
一路上她冷静从容,面上扬着笑,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无二别,直到再次路过那摆满花束的圆台时,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被台下那两道身影勾去。
叶馥蕊早已不在台上,成双进入后台的男女却格外似她认识的两个故人,只是现在,她没有时间去深究这些与她无关的事。
窦净梧离开了喧嚣繁华的闹市,路到深处曲径通幽,一条昏暗的羊肠小道上,一抹玫金色身影越走越快,像是飘在云层上。
许是因太多情绪充斥五脏六腑,以致平时多疑的她,全然没有去想,就这么突然离开,那人会如何想。
直至穿过一片黑暗与虚无,前路逐渐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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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山四季枯败,从未逢青。
踏着泥泞翻越许久,再次凝眸驻足,眼前几步远的地方突兀地立着一块无字石碑,似乎……是座衣冠冢。
跟了一路,眼前景象不禁令男子咋舌。
他躲藏枯树之背,黑夜中,一节被月光照得惨白的手,迟钝地取下那黑金色面具。
伪装之下,俨然是一张明如海中月、镜中花那般不真实的脸。
未动容时恍若寒山之上,孤傲、遗世独立的雪莲;动时,其唇角旁的朱砂痣,性感、诱惑,让人不禁想要亵渎。
风吹来,随之卷起一阵弥漫死气的尘土,四处纷扬。
就在他的对面,正缓慢走出一道比这黑夜,更黑、更压抑的身影。
“……”
窦净梧站立在石碑旁,月光投照她瘦削的身影,孤寂、悲凉,冰冷的嗓音中更是仿佛挤压着巨大不为人知的情感。
那是离别之后,重逢之时,是庆幸也是喜极而泣,但他们皆像囤积已久的死水,从始至终毫无动向。
待男子抬眸二人目光交汇,虽不语,然心中千言万语已尽,无可诉。
男子声音低沉,饱含惆怅:“阿萸。”说话间,他抬手拿下黑斗篷的帽子,随之展露出一张充满野性的脸。
月光下,他的皮肤仍旧不算白,但却是轮廓分明,刚毅十足,丝毫不输世家公子的五官。
可是无人记得,曾经的他也是一身枫红如骄阳热烈、耀目。
沉寂过后,窦净梧冷声开口,目光看的却是石碑:“哥哥可是已经有计划,准备回长安了?”
在对方不经意间,她已不知从何处抽了一把匕首出来,但见银芒刺眼她仍面不改色,利落划过掌心。
鲜血顺着伤痕蔓延开来,眼看就要滴入尘土,窦净梧这时走上前,将那炽热的血液淋在了石碑上。
紧接着,这个看似傲骨不屈的人,在石碑前跪坐了下来。
男子离窦净梧所在尚有些距离,远远望去,他只见她双手合并,眼眸半合不合地垂着,掌心的血还在不断往下滴。
盯着看了许久,恍惚间,他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裂痕。
他无法想象,这样强大的一个人,究竟是想起了什么,才会令她露出这般神情——或许与当年的谢家事息息相关?
此刻站在窦净梧身后的哥哥似是察觉到异样,面色略微紧张地走上前将她扶起,语气有些不安道:“阿萸。”
她摆了摆手,从袖中抽出一方素色巾帕,快速缠裹好手掌后立时浸满血色。
这段时日里,她的脑海总是不断重复上演着一个画面。一座雕栏玉砌的宅院,坐落于城中心,于瞬息间火光冲天,惨叫不绝。
这场火烧了很久很久,直至生气全无,尸骨成山焦黑不辨,或有幸者,还残存些许尸骨。
窦净梧清楚地记得,那火是被雨所浇灭的,睁开眼,一望无际的黑暗裹挟四周,她伸手去摸索却什么都没有。
她不知自己为何还活着,甚至也曾还天真地认为是老天爷让她命不该绝。
真是可笑。
“阿萸,你……”哥哥欲言又止,似是生怕触其禁区惹其伤心。
“记得吗?”窦净梧背过身,双眸犹如毒蛇盯着猎物般,眺望不远处长安城的方向,“我是个自私凉薄的人,若非这执念,早在那一年便该死了。”
话虽如此,可他心里清楚,她绝非其口中所述那般。若真凉薄,她应会比现在更洒脱、自由,而不是将自己禁锢在仇恨中,自我折磨。
她眸光幽深语气却看似无比平静,道:“我要李氏永承其业,受因果,绝轮回!”
瞧着窦净梧这般,他的心仿若撕裂般疼,明明也只才刚过及笄之年却要承受这些不公。
他不禁开始怀疑,阿娘当初将她带回来究竟是该还是不该。
与此同时,枯树之背。
男子嘴角噙笑玉面不断抽搐着,异常难看,好像其胸口扎了一根长钉,然此刻骤然穿透血流不止。
“我们都是弃子。”他小声呢喃,脸上显露阴险,手撑着树,脚下不经意踩过一根枝条咔嚓一声脆响惊起。
“谁?”窦净梧原本从容的脸上,如今映着戒备。
伴随一阵轻缓不迫的脚步声响起,哥哥重新戴上斗帽,缓步退入黑暗。
他知道她能解决,而他现在还不能暴露。
脚步声越来越近,窦净梧负手而立,一副气定神闲之姿,过程中被带起的细风,清晰的吹拂在的后背,被她所感。
思索空隙,窦净梧察觉来人应离她仅剩下不到十步,她长袖遮手,食指有节奏地敲击掌背,同时心中对于来人身份已有所知。
“你……”
男声响起,窦净梧只觉有只手正伸向自己肩头,她顿时抬手拔簪而出。
未及反应,男子只感受到一股凉意在脖颈上散开,慢慢地,变成了一股刺痛,但因细微如蚊虫叮咬,让他并未多想。
“我不是付了账吗,此番前来纠缠莫不是生了歹念?”窦净梧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肃穆看着他,仿佛这只是一个心思不纯的浪荡子。
“红叶虽多情,娘子又怎能断定是不轨,而非真情?”男子眼眸暗沉,说完便打算离去。
她吊儿郎当地沉默不语,明明一副不羁的神情,却又在看到他落寞正欲远去的背影时好似在认真思考些什么。
窦净梧邪肆勾笑,眼眸精光骤然乍泄:“十四日后到方才那个地方等我。”
夜里风雪将侵,院前花树细枝摇曳作响,廊阶雪已覆满地,空空荡荡的礼王府中到处充斥着寒意。
“四郎。”女声于暗处响起,温软的像是抚过长夜的明月。
裂隙渐开石门轻移,昏暗的烛光映照进更加漆黑的环境里,一道道脚步就近踏着直至所有灯烛燃起。
等石门再次移动,这里又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
“阿蕊,对不起。”李承祉神色悲伤地看着眼前女子,双眸中尽显无奈。
还没等叶馥蕊再想说什么,刚靠近,她就感到腹部一阵刺痛侵袭。她瞪着李承祉双眼满是不可置信,痛感贯穿五脏六腑疼得眼泪直掉。
她想不出为什么,曾经朝夕相处互许终身的两人会变成这样,他是爱她的,不是吗?
曾经无数个日日夜夜难道就只是戏?
叶馥蕊想起,二人初识时也是上元。
她照今日这般在台上跳着上元舞,舞曲中她随旋律翻飞,眼前华庭盛世、灯火如星,间奏停顿时于熙攘人群,她唯独看到了这个没有一丝留恋的回眸。
起初,她不知这个人为何引得自己飞蛾扑火,现在她终是明了了。
不过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看惯王公贵族为博自己一笑不惜以千金换,而那个人,他的眸子里是冷漠,脸上充斥寂寥。
叶馥蕊无法想象,一个什么都拥有的人怎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爱或真或假其实都不甚重要,当李承祉在权利与自己之间选择了前者时,她就已经不在乎了。
何种归宿皆由一念起,即是她所选理当走完,只叹情爱惑人,世间之情杂如青丝。
叶馥蕊虽能以一舞名动长安,但到底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这个年纪喜欢上了一个不该付出真心的人。
“阿蕊。”李承祉到底还在唤着她的名,以至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是否爱过怀中少女呢?
——他也不知。
即已入了戏,谁堪清醒?
正月里的雪愈清犹寒,下至深夜几近堆积如山,披了件霜白孤裘的窦净梧屈膝坐在檐下阶梯上,隔着厚重布料露出半截手臂向外悬空。
淅淅沥沥的雪像是暑夏及时雨般迎风吹来,而她的眼中毫无波澜。
十四日后,窦府。
晨露初生化开新雪,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缝隙照进了屋里,窦净梧方坐起身便眯了眼眸,待掌心覆于右眼前才愈渐清明。
她恍恍惚惚地直视着眼前紧闭窗棂,好似要透过这看些什么,只是油纸虽半透,说到底仍非明镜可辨事物。
窦净梧沉寂半晌,目光忽而射向梳妆台面上放着的一根钗子:“霜寒。”
“娘子。”耳畔响起女子沉缓的问询声。
她伸出手,掌心展露一个釉色的小瓷瓶,渐如花朵盛放般露出了它的花蕊。
“暮夜时你去一趟万丈红,将这个交给……”她佯装突然想起来什么,借故询问眼前的宁霜寒,“那日上元他为何会出现?”
宁霜寒略微迟疑,神情不解地看着她:“不是娘子让瘐姚温陪您去逛灯会吗?那日因我不长安,所以无法陪同。”
对于她的怀疑,窦净梧很快又圆了回来:“我与他相识不过数月,平日里无事他绝不会主动来寻我,那日上元又是为何?明明我还未曾寻他。”
宁霜寒沉默不语,她则眉弯唇扬,看似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落到实处的目光却尽是复杂难解的情绪。
“你先下去吧。”她神色不明,待宁霜寒行至门槛又忙补充,“这药,你今日暮夜务必记得送去万丈红,亲自交到庾姚温手中。”
宁霜寒目光犹疑带着审视,直愣愣答“好”。
目光垂落,手心的这个瓶子看着熟悉,像极了窦净梧平日放解药的,心下又不禁起了疑心,她何时会在乎这些了?
往常不都是不闻不问,放任死去吗?
宁霜寒生怕有异,窦净梧除了她以外还会对他人施以信任,遂兀自打开了瓶子,把里面的药丸倒进了掌中。
就一颗,宁霜寒舜时扬笑,心满意足地出了院子。
窦净梧缓缓从床上踏下来,玉足不着一丝,**地行进在冰凉刺骨的木质地板上,只透过打开了一些的门缝,神情复杂地目送她离去。
窦净梧手撑在桌面昏昏欲睡地托着腮,将一切收入眼底,冷笑着自言自语:“真不愧是那人教养长大的,如出一辙的自以为是。”
这庾姚温看来是杀不得了,不管他究竟是不是那个白影,现在除了这一个与之有关的人外,几乎什么线索都没有。
推开窗棂,耀目骄阳裹挟着和煦春风毫无保留地迎面拂来,泛着霞光的芒在她周身闪烁,湿冷的风围绕耳畔,总是时不时似孩童般撩起她垂落的青丝。
她本无情绪的目光此刻正深深地望着远方,无限悲凉不知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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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窦净梧之约,一大早庾姚温便等在了万丈红,只因她未曾明说时间,唯恐错过相见。
此时天色明亮,大堂里悄然无声,唯楼阁外不时飞过小雀,唧啾唧啾的叫。
庾姚温心中其实明了,当窦净梧在他颈上划出那一长痕时,他就已经毒入肺腑,现在或许也只是准备控制他。
只是多年的情感已然让他亲手斩断,如今再见,他亦只能活于阴暗处,做个陌生人。
以至于当窦净梧下的毒侵蚀他身体时,她根本不会想到,他的体内本就有一味毒,阴差阳错原来的慢性毒,也就合成了催命的。
庾姚温坐在那日窦净梧所坐之地,学着她的模样倚坐窗畔,怎料寒风凛冽如锐利箭矢不解人意,平添愁绪。
他喝着茶,一口血猛然就吐了满桌面,便连素色衣摆也无幸免,零星沾染了几点。
幸尔,她还未来,没有瞧见他这副狼狈模样。
似水的眸子如不绝江河,深深望着窗外;望着远方阳光洒满大地,映着金辉的雪山若隐若现宛若身在云端,欲说还休的模样活像个孩童玩躲猫猫。
瘐姚温原以为只要不去想就好,那样,时间还在游走,而他不觉漫长。
可当人过于执着于某一件事时,时间似乎不再是能用以计量的单位。明明才过去不久,他却恍觉如度数年。
其间,远方雪山露了真容,而他不知不觉陷入梦魇。
漫天的飞雪飘忽不定如似这泱泱大国,他吊着一口气,只想着再去看一眼那个梦中人。
橘红的广袖襦蓝紫色间裙,渐渐被雪花所掩。
他迟暮地走过去,膝盖无法弯曲咣当一声便跪在了雪地之中,努力向奄奄一息的她爬去,心像是刀绞般疼。
破碎的脸忍不住动容,可那抽动,扯得破裂的肌肤生痛,他挥泪如雨却在还未落下时就已成霜、成冰。
无能为力……他无能为力,他连自己也救不了。
只能任由这枯枝、**、糜烂。
当两方冰凉骨节相碰时,他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一刻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逐渐,他开始变得贪婪。
他死死抓着,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春,在自己松懈时悄然退去。
远处。悠扬浑厚地钟声响悄然起,身边也传来了女人小心翼翼的问询声:“郎君在此已然坐了半日,可是在等人?”
瘐姚温根本没听进去,只喃喃重复着:“半日……半日……”
他的眸子暗了下来,眼前万家灯火中升起袅袅炊烟,金光渐行渐远,吸入鼻中的气息此刻不再只是两袖清风,它还夹杂着人间烟火气。
暮夜到来,人人都于家中围坐用膳,只有他还在这勾栏中痴痴地等一个不会赴约之人。
“瘐姚温!”当这一声呼唤响起时,他下意识就向声源处看了过去,亮着睛光的双眸也在同一时间看见来人面容时,颇为失望地黯淡了下去。
“宁娘子,你家二娘子呢?”瘐姚温语气近乎平淡。
宁霜寒没有第一时间就回复他的问题,而是在眸光掠过他颈侧一条几近无痕的伤口时,才不咸不淡地答道:“娘子临时有事来不了。”
她将一个釉色小瓷瓶随意放在了旁边的案几上,冷峻的面容突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解药。”
顺着宁霜寒方才目光停留的地方摸去,他这才如梦初醒。
黑金面具下的那张脸无人知晓是何表情,但他这含情脉脉的眸子里宛若一汪深泉,而在这深泉中心悄然藏匿着一个庞然大物。
他目光从窗口探下,一直紧随着宁霜寒,深泉中心的庞然大物似乎也在随之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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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甚好,以至黎明破晓、黄昏浮动,窦净梧悠闲地躺在竹椅中,以白狐毯覆身,仅露一胳膊手持注子,不亦乐乎。
突然,一股劲风朝着她的方向袭来。
眼瞧着这箭不过咫尺之遥,直抵咽喉而来,她伸手袖子滑落,一只遍布伤痕的胳膊露了起来。
只听得注子坠地一声闷响,窦净梧抬首旋身支起,眼眸自内而外散发着一股邪佞之气,死死盯着手中长箭,静默良久:“看来我并不能早日解脱呢。”
她笑如妖魅,纤长匀称的指节缓缓抚过箭身,取下那捆绑于尾羽的竹筒,但见纸张之上默有一句话:
“深林藏恶兽,浅草映蜉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