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续在门口坐了很久。
要是这只是一场梦就好了。像是她曾经做过的那些梦一样。
要是有支烟就好了,但林续已经戒烟很久了。
要是苏隐……
林续以为自己会哭的。
但是她没有。
林续只是感受到了一种疲惫。像是站在南极圈以内,在极夜的时候被队友抛弃了。
可惜没有人能站在她前面,帮她抵御风霜了。
林续起身时听见了身体的骨骼轻微的响动,是关节和肌肉的链接处发出的声响。
林续呆呆地看着门,直到日暮的余晖从窗口打在楼梯间,胶着而上。
林续打开门。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明明灭灭的夕阳如血灿烂,窗外的银杏已是满树金黄。
她们相遇的第二天,苏隐就拉着她去逛超市,当时拿了两双样式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的拖鞋。苏隐当时的笑似乎还在耳畔,问她想要绿色还是蓝色。
林续选了绿色。
现在门口的毯子上只有一双薄荷绿色拖鞋。
这本来不算什么,苏隐没出门,拖鞋当然还应该在她自己脚上。
只是林续从刹那看见了不祥的预兆。
林续迟疑地将视线移开,没有找到那双苏隐很喜欢的靴子。
一双黑色的,走起路来会发出清脆响声的漂亮靴子。
林续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睁开。
没有人。
不仅没有人,连另一个人生活过的痕迹也完全消失。
鞋子,桌上的杯子,浴室里的毛巾,苏隐签过的提醒她要吃药的便签,手机里的联系人,微信那个备注[姐姐]的人。
全部消失。
林续无头苍蝇似的乱逛了两圈,无意间看见书桌上苏隐走时留下的《百年孤独》。
苏隐常用的鎏金书签不在了,但书还是停留在她离开时的那一页。
林续出神地想,苏隐没有看完这一遍。
她余光瞥到书的下面还有一本书。
林续拿起《百年孤独》,看见底下一本蓝色硬皮封面的《小王子》,金发的小王子面庞纯真无邪。
林续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林续翻开书时,手指竟然微微发凉颤抖,一时没拿稳书,从里面飘出一张照片。
林续蹲下去捡,手指指腹摩挲过照片光滑的表面。
画面里,正午阳光正好,棉花还只是一只小猫,正慵懒地晒着太阳,本来应该有一个女人身影的地方,一个拥有漂亮指节的女人的地方,一片空白。
林续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想,又也许她已经将自己的一辈子想完了。
……
苏隐离开后,林续似乎又回到16岁那年的状态。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拉上窗帘,像夜行动物一样活在黑暗中,整天整夜的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与外界联系,她把手机关机,锁好房子,困住自己。
看看我。
我知道你还在。
她的行为奇怪了起来,她整天待在镜子前,穿好衬衫,脱下,又重新穿好。她用心系好领带,是苏隐喜欢的那种慵懒的样子,扎好平时总是不想扎的头发,将银框眼镜架上鼻梁。
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面庞,迷恋而深情。
看看我。
只用这样就好。
她学着苏隐的神情,学着像她一样唇边带笑,眉目温柔。
你喜欢吗。
还是说,你是迫不及待去找你的那位了。
如果我也像这样,你会更喜欢我一点吗。
她甚至不用再试第二遍,就能像苏隐一样,从肌肉的走势到眼底的那种难以捉摸的神情一模一样。
苏隐的眼里,有的是对她的宠溺温柔,漠不关心的麻木,久悲不成悲的绝望,相当复杂。
苏隐在无数个午后坐在那张木质的椅子上向她微笑地看过来,那个目光苍白而冷漠。
林续和苏隐越来越像。
可是林续还是没哭。
林续语文不好,但是她在这一刻,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
感受不到饥饿,也没有了白昼黑夜之分。
直到第四天,林续家的门被人敲响。
林续一时怔愣,恍惚间以为是苏隐回来了。
“苏……”
开门却是好友顾辞的满是泪的面庞和劈头盖脸一顿骂:
“艹!你还没死啊!”
“你大爷的手机关机了四天害我以为你被人拐去缅北了!”
“找到你实验室就说你请假请你大爷手机关机!”
“你搞清楚点我……”
顾辞一下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能可怜到要死地抱住六年好友:
“我又被公司拒绝了……”
“我就连实习都找不到……”
突然高昂:“你踏马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物理学教授你想不开在家里要干什么啊!!”
“你……”
顾辞的话语被林续打断,林续修长冰凉的手指掐住她的面颊。顾辞一瞬间有种自己被什么深海的冷血动物掐住的感觉 ,她泪眼模糊地抬头。
林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宛若冰泉冷涩:
“你说……物理学教授?”
顾辞愣愣的,以为她脑子出问题了,高中的时候就觉得林续她不是一个正常人,现在好了,一语成谶了吧。
她真该死啊。
“不是,我看那些聪明绝顶的天才或多或少有点精神疾病,你不会也是吧?”顾辞收了泪,觉得自己的面试不顺都不算什么了:“我带你去做个检查,走。”
“等等,”林续制止了她:“你再说详细点。”
“你真不记得了?”顾辞要崩溃了,这算什么?被女朋友甩了就算了,工作找不到就算了,现在连好朋友都开始得精神疾病了?她难道是什么非酋体质吗?
“你是高考数学和物理都满分的天才,被特招进了少年班,一眼被杨老相中从此顺风顺水各种崭露头角一举夺得各种奖项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取得博士学位的天才物理学啊!!!”
林续没再听。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啊。
顾辞还在控诉,林续微笑着说:“嗯,我全部想起来了,你不用带我去检查了。”
顾辞半信半疑:“啊?那你干嘛手机关机四天?”
林续温和:“只是手机坏了,没来得及告诉你。”
顾辞还在反复确认,林续学着苏隐的温柔学得毫无违和感。
只是,温柔之下,似乎有什么要碎了。
苏隐消失了?
这样,甚至不是消失,明明叫做“取代”。
-
越来越多的证据向林续逼来。
林续把自己释放后,照常去实验室,只是戴着眼镜。
戴恭峻看到她时笑着打招呼:
“林续,怎么请了那么久的假?生病了吗?”
林续抱着资料,闻言静静地注视了他一会,看得他脸颊有点泛红时才淡淡反问:
“林续?”
“呃?怎么了吗?”
林续内心冷淡的悲哀漫延开:“……不是苏隐吗?”
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平时同事都是靠这一幅眼镜已分她们的,戴恭峻怎么能认得出她?林续心里一直有个答案,只是她不愿承认罢了。
戴恭峻笑得迷惑又开朗:
“苏隐是谁啊?”
林续脸色苍白,她微笑,“没有谁。”
不止生活的痕迹,甚至他人的记忆都被抹除,她的功绩,她的荣誉,除了林续,谁还能证明世界上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过?甚至是,她怎么就能证明苏隐存在过?
林续选择科研的那一刻起,就信奉奥卡姆剃刀原则。
奥卡姆剃刀原则,也被称为“简单有效原理”或“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是由14世纪英格兰的逻辑学家、圣方济各会修士威廉·奥卡姆提出的。
这个原理的核心思想是,当面对两个或多个假设或解释时,应该选择其中最简单、最直接的那一个,除非有额外的证据或理由支持其他解释。
比如,在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中,有两种解释。
假设一,确实存在一件绝美的衣服,但是只有聪明的人才能看见,因为没有人是聪明人,所以没有人能看见。
假设二,根本没有这样的衣服,所以没有人能看见。
相比于假设一,假设二无限接近真相。
同理,先假设苏隐确实存在,再规定全部人都忘记了她,并且她的所有物品都消失不见,只有林续记得。
比起这就是林续一个人的幻想,上面的假设显得冗长、无力而令人质疑。
奥卡姆剃须刀原理规定:如无必要,勿增实体。越简要的推理,往往越接近真相。
不应该是这样的。
林续沉默着离开。
我确信你存在过,因为相爱的感觉足够刻骨铭心,你看我的眼神爱意足够真实。
我确信,你曾救我,你曾存在,你曾与我相爱。
戴恭峻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跟上林续,还想问问她为什么请假。
林续提着资料夹正在调试机器,进行检查,她将一个个数据记下,头一次觉得他过分聒噪。
她敷衍地应答几声,戴恭峻的语气迟疑了起来:
“林续,总感觉……你不太一样了呢。”
修长冷白的手指捏紧塑料封皮:“……是吗?”
“总觉得……咳,没什么。我先去换衣服了。”戴恭峻推了推眼镜,觉得自己是魔怔了。
但他真的觉得林续很像一个人,那副温和的姿态熟悉到让人心脏发痛。
只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