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开学,我才恍然想起那天我忘记询问梁友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选科。
我摸不准他的选择,在心里默默估计着,梁友树理科不拔尖,那个时代选文又很吃香,他估计会选文吧。我尽管有心里准备,但想到这还是难免失望。
可开学时一看分科表,梁友树的名字赫然印在理科班的上半页,我的目光向下,下半页顶格就是我的名字。
陈冬木三个字安安静静被框在二班的框架里,像树的脉络将我与梁友树捆绑在一起。
闹哄哄的人群中,我像溪流中的石块般驻立不动,喜悦冲上大脑,让我头晕目眩。
鼻头传来热热的痒意,我抬手一摸,居然流鼻血了。
身旁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扭头一看,梁友树不知何时挤到了我的身边,笑着递给我纸巾。
我的呼吸停住了。
“我隔了老远就看到你了。是天气太干了吗?”他指指我的鼻子问。
“应该是吧。”我仰头,像做梦一样,但手中的那截纸巾还踏踏实实捏在手心,告诉我这是真的。
我用余光看到,梁友树的目光停分科表,表情特别认真。我真想拉过他的手,告诉他,梁友树,我们在一个班。
良久,梁友树收回目光,喜笑颜开,转头对我说:“陈冬木,我们还在一个班。”
我抿着嘴点点头,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可梁友树接着道:“林海峰和周育朋也在这个班,太好了。”
他的话音落下,我猛然往墙上一扫,果然有那两人。我不由自主撇嘴,语气故意变得不冷不热:“嗯。”林和周是他的朋友,三人经常一起打球、跑步。他那么高兴,估计这个占了很大原因。
我趁着喧嚣走出人群,站在离分科表几米远的一颗树下,梁友树的身影消失了,重重叠叠的人群看得我眼花缭乱,那段纸因为手心出汗而微微变皱,上面沾着我的点点血迹。从明媚的阳光下看,仿佛斑驳的树影。
我将纸叠起来,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快步走向洗手池,洗干净脸上的血迹。
我专心擦拭着脸上的血迹,没有注意身后走来了人,待我反应过来时,陈良栋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猛地转头,水珠顺着下巴甩到了他的衣领。看清来人后,我下意识地问:“你在哪个班?”
他是我的高中认识的第一个人,帮过我的忙,只是平时我们没有过多交流。这次分班,我还没问过他的选科。
“我选的文,”陈良栋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选理,唉,要是我数学好一点儿,我也想选的。”
我点点头:“学文吃香。”
洗手池旁又陆续走来几人,我余光一扫,一抹红色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短暂的沉默过后,陈良栋冲洗干净自己的水杯,向我摆摆手:“回见。”
“回见。”我尽量放低声音说。
陈良栋走后,我也打算尽快离开,可身旁那几人有说有笑,我忍不住低下头用余光看到,梁友树夹在几人中间,温和地笑着,嘴里讲着些玩笑话。
我的心顿时像云一样飘了起来。几秒过后,梁友树的目光忽然跳跃着落在我的身上,他的眼神像墨一般轻轻将我渲染。与他对视那瞬间,我听到了自己重重的心跳声。
可惜下一秒,梁友树的目光就从我的身上跳开,重新回到人群。
刚才我的错觉吗?我快步走出洗手池,心有余悸。
报道结束后,班里的人陆续离开,我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想起身离开的想法硬生生被前排那抹红压下。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如坐针毡,时不时翻动手中的书页,看着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最后只剩下我和梁友树。
他在等人吗?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走个不停,十分钟后,梁友树才慢腾腾地起身,我也随之豁然站起,他似乎不知道我的存在,听到挪凳子的声音才回头。
“啊,陈冬木,你还没走?”他表情显得有些惊讶,问。
我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撒谎道:“东西掉了,刚才回来找。现在找到了。”
我看到梁友树手中拎着一个袋子,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鼓鼓囊囊的。过了很久后我才知道,那是女生送给他的围巾。
“嗯。”梁友树点点头,笑起来像叮当猫,“我先走了,回、见。”
回—见。我的心像是古寺中的钟,撞击后发出沉闷的回音。余音绕梁,我整个人也像被融进了这带着音波的声音里,心变得柔软异常。
直到梁友树离开,我也没能从这句话中缓过味来。
我和他……算是朋友了吧?
算,一定算。我有些好笑地在心中自问自答。
回家后,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梁友树的那段纸巾,夹在了日记本里。
真想不到,我那个时候还会写日记。
思绪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火车上,我彻夜未眠,直到张姨打来电话告诉我娘的身体没有大碍,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马上要过山海关了。我摩挲着手机的金属外壳,手机的电量已经不多,我关机放进了包里,叹了口气。终于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儿了,不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身体上的。
这一觉睡得很沉,甚至连一个梦都没有。
当我再醒来时,窗外夕阳火红,麦田连成一片墨绿,黑色的鸟在空中展翅高飞。心中忽然流淌出一股暖融融的泉,让我一扫疲惫。
眼睛有些湿润,我慢慢垂下头,在阴影里任由泪水落下。我真的,很喜欢,梁友树。
火车并不能直达枫山镇,下车后,我乘着大巴在山路上兜兜转转了大概半天,又步行半小时,才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屯子。此时已是后半夜,天边的月亮也藏了起来,只有几颗星在天边落寞地闪着。
娘还在医院,今晚的家只有我一个人。
上一次家里只有我一人,是多久前了?
我想起来了,是娘因为爹的死跑官司,去伐木场要说法,她为此消失了两天,回来后已经瘦削如一片泛黄的书页。她在伐木场的工棚前跪了两天,伐木场的人很干脆地告诉她,爹是在回家路上死的,他们没有责任。
拉开灯,光有些晃眼睛,我抬手遮了遮。平时空着的木桌上无故多出几摞书,占满了木桌。我拿起一本随手一翻,上面赫然写着是高二下册的课本。
这些课本中,夹着一本牛皮纸包的日记本。我翻开,看到日期时,整个人一怔,旋即像是掉进了名为回忆的深坑里。
二零零一年,北方的初春像是南方的深冬,夜间的露水结成簿冰挂在叶尖。晚间放学,我穿着爹小时候穿的黑色棉衣,在无人注意的一角偷看着球场上的人群。
其实自从梁友树知道我每天会看他打球后我本不用隐藏,可我一个男的每次站在球场边干看着,也不打球,身旁站的都是几个女同学,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就只能在远处的树荫下看上一会儿,解解感情上的馋。
那会儿高中的作业不是很多,我每天有足够的时间来偷看。有时看到有女生为梁友树递水,我只能窝囊地转过头,选择忽视。在我心中,只要人不瞎,都会觉得梁友树好看。所以有女生送水也无可厚非。可我就是很难受—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像被绑了手脚的螃蟹,无助地吐着泡沫。
一场大雨让冬天落下帷幕。临近放学,空气中便充斥着泥土与尘埃的味道,天幕呈现出暗灰色。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要是下雨,梁友树就打不了球了。
思绪还在继续,大雨已经倾盆而至。噼里啪啦盖过了老师讲课的声音,我偷偷向梁友树的方向望了一眼,此刻他正拧眉盯着窗外,将脚边的球踢回了桌下。
终于待到下课,所有人齐刷刷望住窗外的雨,带了雨伞的偷偷窃喜,没有的人只能期望雨快些停,我便是其中一个。
同学陆陆续续打伞冲出教室,我在自己的位置上,赫然发现梁友树也没有离开。
他也没有伞。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大部分人都掏出书包里的伞离开,梁友树与他的朋友似乎都没有伞,正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我背对他们,静静地分辨梁友树的声音,可是雨声太大,让我有些吃力。良久,雨势小一些,可梁友树的声音也消失了。我有些失落,猜测他已经离开,便存着侥幸回头。此刻我的心中很矛盾,希望他离开但又不希望他真的走了。
我转头,眼前却出现一截校服衣摆,目光向上,我顿时瞪大了眼。
梁友树正站在我的身后,手停留在半空中,似乎是想拍一拍我的肩。
“有什么事吗?”我迅速站起身问。
从我的视角上看,他微微弯腰,脸上挂着一贯的笑,说:“你以后来操场看我们打球吧,他们知道我们是朋友,不会说什么的。”
“嗯?”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们是朋友?我们是朋友……他说这话时那么坦荡,反倒让我有些心虚。
但这是真的吗?我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感觉自己像是捡到织女衣服的牛郎—这真的是真的?他的话像糖做的,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甜蜜,跟何况是对我说。
“啊……谢谢,”我手足无措地回答,“谢谢你,梁—梁友树。”
“不用谢,”梁友树说,“那天晚上你也帮我了我不是?”
我有些心急,忙说:“但真的谢谢你,明天如果不下雨,我一定会来。”
梁友树像是被我的话逗笑了,两眼弯弯。此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抱着一颗球,窗外雨也小了很多,天幕慢慢变成灰白色。
“那……我先回家了,再见。”他向我摆手,然后抱着球跑出了教室。
我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直到他消失在一棵掉光叶子的桦树后面,我才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那个背影我记了很久,以至于每当我看到后山的桦树时,脑中总会晃过一个身影,即使看不到他的脸,我也知道一定是神采飞扬的。
我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踏着湿润的泥土,到家时还被娘训了一顿。爹坐在一旁的木板凳上抽着旱烟听娘的唠叨,把我换下的鞋提到屋外的公井上给我冲干净晾在了门口的石坎上。
“就等你吃饭呢。”爹叼着旱烟,把筷子摆上了桌。
屋内飘着一股暖融融的肉香,娘从厨房里端出一只小锅子,里面炖着豆腐粉条和猪肉片,冒着热气。
爹坐下来,夹起一片肉放在我的碗里,自顾自说:“今年伐木场裁员,要不是我工龄长,说不定就轮到我了。”
娘说:“你也在那儿干了十几年了,再干个十来年,退休,娃子也读出书来了,找个姑娘结婚,就舒坦了。”
我边吃饭边听他们对话,思绪飘到“十来年以后”,到时候我毕业出来会干什么工作、还喜欢梁友树吗?爹、娘,你们要是知道我喜欢男生,会怪我吗?我垂下眼,口中顿时索然无味。
我早早下桌回到自己屋里,在书包里翻出日记本开始记。
我也不是每天都记,有时候一天下来太累了就搞忘了这回事,所以日记里的日期总是断断续续,已经记了差不多有一年。
日记的内容大都是些家常,有时会写梁友树,写的时候想到他,笔尖就不由自主地停顿。有时一篇很短的日记都值得我在桌前坐上半小时。今天恐怕得坐更久。
天气预报说明天会天气回暖,上午天一直是阴的,到了下午居然有阳光照上课桌,空气中的灰尘肉眼可见。
我悄悄回头,梁友树坐在窗边,微微垂头,阳光照上发丝,让他的一头红发变成金色,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此情此景,我竟有些羡慕与他同桌的女生。但如果让我就这么一直在某处看着他,我也很满足了。
铃声响后,我不紧不慢收拾课本,眼睛不停地瞄向窗边。
窗边闪过一抹红,我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我忐忑地走到场地边缘,与梁友树对视时,他很明显地对我笑了笑。我的心落地了。
他知道我来了。
此时此刻,我问自己,看他打球的日子会持续多久?
如果可以,我愿意就这样站在球场边地老天荒。我在心里回答自己。
我这样想着,球场突然传来一片叫喊。我一惊,寻声望去,球场中心不知何时就围了一圈儿人,仔细看就是梁友树那一行人,我紧走两步,从人缝中看到了抱住脚踝的梁友树。
心一下缩紧了,我磕磕绊绊跑上前,望着他的那几个朋友,却没了拨开人群的勇气。
我想我是作为朋友的身份来帮忙的,可梁友树最好的朋友都在当场。与之相比,我更像是一个凑上前看热闹的同学。
有时候我会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恨自己太敏感。但这些感情牵制住我,让我寸步难行。
梁友树被两人架着向医务室去,我痴痴地站在原地,无比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夕阳西下,人渐渐走了个干净,我也只能往家走,汗水在阳光的照射下变得金灿灿,我抬手抹一把,有些气闷。
第二天,梁友树没来。我纠结了很久,最后还是打算去问问林海峰,梁友树的情况。
林海峰说,梁友树估计脚伤得有些厉害,又是敷药又是打石膏,他妈还给他买了一根拐杖。
我的手垂在身后,不自觉地掐紧了,一点点痛的感觉从指尖传来。
“不过也可能没那么严重,他妈疼他,什么事儿都小题大做。”
“我知道了,谢谢。”我沉吟了片刻,对他道谢。
“唉—我们今天放学要去他家看他,你去不去嘛?”林海峰喊住即将转身的我,忽然道。
“去—”我脱口而出,但想了想,又说,“还是算了。”我和梁友树,也还没有熟到那个份上。
林海峰也不在意,说:“随便你吧。不过去你作为那啥委员去慰问一下,也不是不行。”
我不说话了,林海峰的话点醒了我。我的确是学习委员,如果私情方面去不方便,那如果是作为班集体去,是不是就名正言顺了?
斟酌再三,我问:“那到时候你们能叫我一下吗?我……没有去过梁友树家。”
“行啊。”林海峰爽快地答应下来。
放学后,我跟着他们走过老街区,穿过一色平房,抵达了一片楼房楼下。
林海峰走到一栋三楼的楼房大门前,从一旁的鞋柜里熟练摸出一把钥匙,一气呵成打开了大门。
我在一旁显得错愕。开完门后,他又把钥匙放进鞋柜,其余人表情平淡,似乎只有我在大惊小怪。这是梁友树家吗?为什么他会知道钥匙—家里的人又在哪里去了?
“快进来,我关门。”林海峰回过头冲我招手。其二人早已跨进屋内。
我战战兢兢走进,林海峰顺手将门关上,指了指客厅边的沙发。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我瞪大了眼睛。
梁友树此时正躺在沙发上,对面的电视机播放着某个节目,除此之外再无一点杂音。我不由得屏住呼吸,梁友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