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栀言一愣,她和林翀看起来很熟吗?于是解释道:“不是,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她往林翀的方向递眼神,担心自己说得不标准,对方没不懂。
林翀却低头在研究菜谱上的饮料,然后侧头和身边的服务员点单,好像完全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还好对方只是随便问了一句,江栀言说的也没她自己想得那么糟糕,反正能听懂。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到底是年龄相差不大,相处起来没有太多拘束,江栀言很快就知道了虽然教授是德国人,但他的四个助理来自四个不同国家,印度,美国,日本和韩国。
饭桌上大家都用英文交流。但因为来自不同国家,所以说出来的英语都各有特色。
每次上菜,江栀言来不及动筷,忙着给他们介绍菜的名字和特色。
林翀反而没什么话,江栀言好几次想让他说,结果发现他不是垂头吃他的烤乳鸽,就是嘴里刚好喝了一口排骨莲藕汤。
慷慨地把说话的机会都留给了江栀言。
“这道菜叫鱼糕,里面包含了鱼肉,猪肉和鸡蛋。是我们本地很有名的一道特色菜。”江栀言用英文说:“每逢过年,我的外婆都会做鱼糕。很好吃的,你们尝尝?”
江栀言起初对自己口语很没信心,不太放得开,但很快她自己就忘了这回事。
因为几个异国的小哥哥的目光诚恳又充满探究,她说完之后,他们在夸菜好吃的同时,还不忘夸她英文说得好。
江栀言也没想到,自己糟糕的口语竟然也有被外国人表扬的一天。
尤其是两个来自亚洲的助理小哥说:“你的英语说得非常好了,比我们刚出国的时候说得好多了。”
江栀言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地小声对林翀说:“他们是在安慰鼓励我么?”
林翀把手里撕掉皮的一块山药放在碟子里,拿纸巾擦手说:“人可真闲,没事儿到处安慰人。”
江栀言:……
他笑了笑,收起开玩笑的语气,突然正儿八经地说,“你需要安慰么?”
说着,他将那小碟子推到她面前。
“世界那么大,地球上那么多国家,哪里没有方言?大家真正沟通的时候,看中的是你说话的内容,那是你的里子。语音语调只是你的面子。既然有了里子,还怕以后没有面子?”
江栀言怔住了,不仅因为他突然这么正经让她不习惯的同时让她受到鼓励,还因为自己眼前的这堆成小山似的碗碟。
她刚才介绍菜品的时候,林翀居然把盘子里的菜,每一道菜,都用公筷夹了一筷子放在她的盘子里。
今天的菜,除了烤乳鸽是每人一例之外,其余的菜简直就像餐桌上的艺术品,摆盘精致讲究,但分量不算多。
而这一桌都是年轻人,大家说说笑笑,吃起来风卷残云,等江栀言和他们聊完时,桌上有两份最抢手的菜已经空盘。
江栀言拿起筷子,看着小山似的菜,感到意外,还有点开心。
她轻声说,“谢了。”
江栀言以前觉得,从小被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大多更关注自我,表妹赵嘉就是如此。
而林翀这种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当成宝的人,更不必说。
可他不是。
林翀漫不经心地笑了下,“不客气。”
林翀不再说什么,而是用英语问一个小哥:“你们今天还有时间吗?这附近有几个好玩儿的地方……”
他主动接过了话头,江栀言埋头吃饭,自觉退出话题。听着他们说了一会儿,又觉得幸好她先说完。如果是林翀先说,有他珠玉在前,估计她今天只会自愧不如到不敢开口了。
一顿饭吃完已经接近下午一点,教授的日程很紧,今晚还要坐车去隔壁市。一行人送客到东站,已经下午四点。
他们目送教授和学生进了高铁的检票口,校长和领导们才上了校车。
所有人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何老师,雷厉风行一整天,全天拎在头顶上的一口气,就在转身面对自己两个学生的时候垮了个没形,“教授走了,今天辛苦你们了……”
林翀勾了勾唇角,“老师也辛苦。”
何老师摆了摆手,“小case了,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比起从前的工作,这算轻松的了。”
江栀言问:“老师在转行之前还做过其他工作?”
“嗯,刚毕业那阵子,还去过全国顶级的翻译公司实习过。”
三人往校车的方向走去,江栀言好奇地问:“那后来为什么转行了?”
听何老师的语气,对之前的工作应该是满意的。
“因为我想回来了。”何老师语气平静地说,“我觉得这里很好。三线城市,宜居之地。”
说完,她突然问江栀言:“你觉得呢?”
小城沿江一带青山云烟,水波月影的风景独美,是著名的旅游城市,确实是宜居之地。
可是江栀言说:“我觉得在哪里不重要。”
“是吗?那什么最重要?”
“谁在这里,最重要。”
何老师听完,恍惚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成了得体成熟的大人模样,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笑着说现在小朋友懂得真多啊……
说完,便上了校车。
江栀言还不知道何老师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正准备抬腿上车,林翀却在她身后拉了她胳膊一把。
何老师在第一排的空位坐下了才发现他俩没跟上,她往前探身问:“怎么了?你们怎么不上车?”
江栀言同样茫然地看着林翀,以及他正拉住她胳膊的手。
“何老师,”林翀说,“晚自习之前回学校就行了吧?”
“诶?你们要去哪?”
林翀二话不说,拉住江栀言的手腕就跑。
等何老师反应过来,林翀已经带着江栀言跑到街边,只剩两个飞扬着远去的背影了。
“我们要去哪儿?”
“时间还早,吃完饭再回。”
江栀言说:“不会迟到吗?”
“迟到就迟到,怕了啊?”
……
他们一路奔跑,江栀言右手一路被他抓着手腕,她向后缩了下手,林翀立刻松手放开了她。
他向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一指,“就那儿,红绿灯,快!”
说完,少年像一阵风似的朝路口飞奔过去。
“追红绿灯?”江栀言刚歇了一口气,又拔腿跟上,无语地看着他的飞扬的发顶,“你几岁啊?”
“八岁。”
“不可能。三岁……不能再多!”
他的笑声从前方传来。林翀跑得那样快,江栀言跟着他的方向。身边是车水马龙的长街,街景变成晃动的流光幻影,风声从耳边迅疾地呼啸而过,鼓胀的耳膜仿佛充斥着血液奔跑的嗡鸣。
“三……二……”
“一!”
倒计时的最后一秒,两人冲过了斑马线,江栀言差点儿没刹住,林翀伸手拦了她一把,她直直撞过去,林翀反手便扶住她站稳。
江栀言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她的心跳的好快,好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他们在蝴蝶兰包围的安全岛上,身边不断有汽车纷纷飞驰而过的引擎声,可她还是无比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她搭在林翀胳膊上的那只手掌心,传来灼热密集的震颤,或是他的心跳,或是他笑起来时鼓动的脉搏,还是汽车压过路面时引起全身密密麻麻的战栗,全部混淆在一起,在她耳边吵得不行。
林翀确实在笑,他微微仰起头,喉结锐利突出,灿若星辰的眼睛里溢出的笑意仿佛染着星光。
江栀言却不懂他在笑什么。
她甩开他的手臂,没好气地说,“别笑了,好像个二百五!”
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二百五在安全岛傻笑了一阵,林翀走在前面给她带路,“这边有条商业街,夜市可热闹了。”
天幕氤氲成墨蓝,商铺抖落着五彩斑斓的迷人灯光引得路人纷纷回眸,小城里年轻男女在充满烟火气的夜市中穿行。
江栀言口渴,要买喝的。
烧烤小摊铁架上的小黄鱼滋滋冒油,麻辣烫鲜红的汤底上咕嘟咕嘟地沸腾着白气,霓虹灯牌下的水果冰激凌小推车前排了长龙。
他们找了一会儿,来到一家叫王桂花凉虾的小铺子前,江栀言掏出手机调二维码。
“我要桂花味,还有红糖味”
她点了两杯凉虾,将桂花味的递给林翀。
林翀伸手接过,塑料杯子上有一层冰雾,化成一手的小水珠。
他插了吸管喝了一口,口感冰凉爽滑,说了声,“啧,得劲儿。”
江栀言问:“得劲儿是什么?”
“就是舒服的意思。”
“哦,你老家的方言啊?”
他们在街边慢慢地走,没有什么目的地漫步,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儿玩滑板车从江栀言身边飞过去,林翀将她的肩头往自己身边带了下,向她挑眉轻笑,“有兴趣?要不要我教你几句?”
“好啊。”江栀言想了想,“在你老家,夸人聪明,怎么说?”
林翀嘴角一勾,“二缺。”
“哦。”江栀言认真地说,“你很二缺。林翀,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二缺的人。”
林翀一顿,差点儿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晕,咳了几声,才举起凉虾和她碰碰杯,“你也是。”
“谢谢。”
“不客气。”
琳琅的夜市,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暂时忘掉了函数和电路的烦恼,还有家里永无止境的争吵,耳边满街的小喇叭吆喝招客的声音,喧喧嚷嚷,一路上食物的焦香充斥着鼻腔,心里仿佛被热气腾腾的烟火气填满了。
和她说着话,林翀整个人有种莫名的满足感和松弛感,心里的想法在暖黄的街景里变得模糊不着边界,就连说话也没再将就逻辑,变得没了前言后语。
他就这么突然地问了一句:“江栀言,我问你件事儿。”
“什么?”
林翀的语气还挺认真,“你之前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江栀言愣住,“没有啊。”
他的目光随意地看着摊位上的小玩意,声音变低,“那你为什么不想和我结搭子?”
他没有计较的意思,明知这么直接问也问不出个什么,可心里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街角飘来一阵清幽的香在心里慢慢漾开,江栀言轻抚了下鼻尖说:“之前数学课,你坑我那次,我也以为你讨厌我。”
他眼眸幽静地看着她,好像想听听她到底什么说法。
随后,江栀言浅浅笑道,“但是现在我觉得,你应该不讨厌我……”
当然没有讨厌你了。
林翀一时间竟不知该怎样接话,心里鼓动的嘈杂就像这人声鼎沸的夜市,让他听不清,也道不明。
江栀言环顾四周,好像是在找什么,然后她就看到了报刊亭旁的花摊。
年轻女孩的手里提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沾了水的栀子花,远看像铺着一层落雪的白。
那女孩儿把一捆一捆的栀子花从篮子里往外捡。铺满洁白花朵的篮子里插着一个纸壳,上面写着五块钱三束。
江栀言小跑过去蹲在小摊前,随手捡起一束,鼻尖还来不及凑近,就已经香气拍人。
“好香的栀子花。”江栀言轻轻转动手里的花,林翀也站到她身后。
江栀言的妈妈在生她那年,在院子里种了成片的栀子花。
后来,每逢盛夏,小江栀言一进屋,闻到满屋的清香,就知道是妈妈把院子里的栀子花摘下来,插在了家里茶几上的小瓶子里。
没想到,今年第一次看到栀子花,竟然是在夜市上的不期而遇。
“你喜欢?”林翀问。
“嗯。”
虽然喜欢,只是这个季节的栀子花经不住细看,花瓣边缘已有细微枯萎的痕迹。江栀言有点失望地将这束花放回小摊上。
林翀将一切动作表情尽收眼底,忽然轻笑了声,“惜花之人啊。”
江栀言问,“你笑什么?”
他故弄玄虚:“不告诉你。”
江栀言心想谁稀罕?她不怎么高兴地站起来,却见林翀突然转身向后跑去。
“你要去哪儿?”
“原地等我。”
长街灯火葳蕤,光影在喧嚣中停留闪烁,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千千万万的人海中。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的花盆,里面种着一株没有花朵的枝叶。
江栀言睁大了眼,“这是……”
林翀说,“那边有家花店,老板说了,栀子花夏天买的人最多,现在过了季节,市场上没卖的了。”说着,他将花盆捧到她面前,“幸好还剩这一棵。”
“给我的?”江栀言还有点难以置信,她双手接过花盆,指尖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交替滑过,花盆冰凉的表面仍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是啊,当然是给你的。”说完,林翀懒散地往栾树一靠,目光看向别处。觉得今晚自己不仅理智不在线,智商也有点离家出走。
别人送女孩儿不是送花儿么,可这盆栀子,连花骨朵都没有,他这是给人送了盆儿绿植?
江栀言的目光垂落在花枝上。见她半天没什么反应,林翀的目光又慢慢回到她脸上,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
她轻声说,“喜欢啊。”
微风浮动,幽香入怀,柔和的光线扫过她垂敛的睫毛,月色柔软似有若无地撩拨,她说喜欢……喜欢什么啊,这他么有点上头了啊……
他咳了一声,抱着胳膊解释了句:“没别的意思,就不想让你浪费钱。”
她看了他一眼。
他瞥了一眼花摊上的栀子花,低声说,“我看这花儿都蔫头耷脑的,买回去也开不了几天。还不如买盆活的,拿回家慢慢儿观赏。”
江栀言被这话逗得一笑,“观赏?已经晚了,现在不是栀子开花的时候。”
“不晚吧,现在又不冷,只要给够阳光和水,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他说这话时语气闲散,就是随口一说。可他的目光总是又黑又亮,像夜空一般清爽干净,让人忍不住升起希望,好像他说什么,就真的会发生一样。
他说也许有奇迹,她就真的想试一试。
“那好吧。”江栀言把花盆圈在怀里,垂目盯着稚嫩的绿叶说,“谢谢。”
林翀歪头痞笑了下,一手揣在兜里,一手拿起还剩半杯的凉虾在耳边晃了晃,“谢什么?你不是也请我喝糖水了么?”
时间已经不早,他们准备返程回学校。
这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夜市,对江栀言来说,却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风景。
教室里,有写不完的作业在等她;放学后,一个她不能真正融入的“家”在等她。
这样想着,她拿起手机,打开相机,举起来。
俯拍的镜头里有她自己的脸和上半身,身后灯火钴黄,以及不知情的少年迈步离开的背影。
她犹豫着,看着林翀的背影在镜头里一点一点走远。就在这时,林翀好像是突然不经意地回头寻她,一眼看到她在自拍。
咔嚓一声。
小小的栀子绿叶为前景,晚风和灯火暧昧地融合为背景,化成橘黄色的海。
江栀言微微一笑,林翀还来不及做出表情,一脸冷峻自如,迈着步子往回走一步,他的身影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她的镜头里。
时光便定格在这一刻。
“怎么,要发朋友圈么?”林翀问。
“不发啊。”江栀言把手机放兜里,抱着栀子花和他一起往前走,突然促狭地说,“本来是想发的,可是你突然入镜,那我就不发了吧。”
“这又是为什么?”
“我要是发这个到朋友圈,不到明天,你的那些迷妹早炸锅了吧。是吧校草?”
林翀就像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似的,笑着说,“什么校草,那都是他们说的,我真没承认过。”
“你是在和我谦虚吗?天才少年?”
“哎你别喊上瘾了啊……都说了,江湖虚名。”
江栀言一脸的玄妙不可信,林翀有种拿她没办法的无奈,单手托着下巴,苦恼地说,“你如果非要崇拜我,也没关系。毕竟我这人不仅长得帅,而且还很大度,绝不会和你计较。”
江栀言:“天才就是嚣张啊,下周月考,要和我比吗?”
林翀挑眉,“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小朋友。”
“比吗?”
“怎么比?”
江栀言说:“……我没想好。”
“那就吃饱了再想。”
夜市里最不缺的就是吃的东西,他们找了一家卖烧烤小黄鱼的小摊。江栀言看了眼时间,“我们打包带走吧,一会儿真要迟到了。”
林翀慢悠悠地说:“放心吧,今晚不是数学晚自习,大白不在,别的老师管得没那么严……你是吃麻辣的还是香辣的还是原味的?”
旁边有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来份儿麻辣的吧,麻辣的最好吃。”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两人同时顿住。
江栀言吓得脸整个僵住,“白……白老师……您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