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声慢慢把仲季常给招了来。
其实也不是口琴声把他招来的,而是从江夏一出帐篷包就泛起的忧心内疚心情,他慢慢寻着他吹出来的音符,来到他身旁。
江夏停了吹奏,抬头望他:“怎么上来了?”
“来找你。”仲季常坐他旁边,半天才说了句,“对不起啊…没跟你说。”
“没关系。”
“你不生我气?”
“没有生气。”
“你不会认为我跟周成川说都没跟你说,不把你当最亲近的人?主要是因为他知道我的情况多一些,以前发病的时候他都在,我以为…”
“那你把我当最亲近的人了吗?”
江夏反问他,手里继续把玩那十孔口琴。
仲季常没办法回答,如果说以着:最亲近的人就是什么秘密也不能隐瞒的前提,那就是不把他当最亲近的人。可是,以着怕他担心的前提,那就是不一样的答案了。
“周成川说,你梦里想把我的血换给你。”
仲季常皱眉,心底不满:怎么这个都说,要不要那么细致。
“是觉得自己血脏,因为…伤了人,甚至杀了人是吗?”
天已经全黑,蒙古包内亮起好些灯,远方已经什么也看不清。
天空没有照明,俩人又离住的地方较远,不太看得清楚对方的神情,只能通过在耳旁的话语,去辨别对方此时的心情。
江夏见他一直不说话,问他:“你知道我杀人的事,也还是觉得我血比你干净…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想法。”
“你今天一直不说话,是在揣测我的想法?”
仲季常疑惑,但也马上明白,这才是他,最符合他的性子。
天真、诚恳、脾气好。
“你杀了几个人?”
江夏再问。
“两个…”
“那你知道我杀了几个人吗?”
仲季常直视他,尽管不太看得清:“知道…那四个人,用弹弓、吹箭。还有那个被你扔江里的男子…还有为我杀的那个人…”停了好一会儿,“6个…”
“不止…”江夏没去看他,而是望向什么也看不清的远处,“10岁的时候…有一个叔叔,提了酒来看我爸爸,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亲戚关系,在院子里跟我爸爸喝酒聊天,看起来很痛快,笑声老远都能听见…”
仲季常拿手揉着草地上的草,边听边猜他讲这个故事的背后,隐隐觉得是不好的经历。
“后来我爸爸喝得起不来,趴桌上吩咐我送送那叔叔,我就拿着电筒送他出去,一般送到有路灯的地方就行了,他却领着我往没有路灯的地方走。半路上…摸我头发,问我多大了,读几年级了,班里有没有喜欢的同学…最后蹲下问我:喜欢不喜欢吃棒棒糖…”
“…我知道了…细节就不用说了。”
仲季常明白那种诡异的气氛,棒棒糖代表的东西。
“嗯…那我就说个结果…他的“糖”在用力塞进我嘴里的时候,被我用力扯咬断了…吐在一旁的牛粪上…然后他疼痛倒地,我拿石头砸了他的脑袋,十几下。回家的时候,我爸爸依旧趴在院子的桌上,我洗了手扶他进屋睡觉,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第二天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他家里人…”
“找了警察,问了我爸爸和我,但是没有证据…就算看见我脸上被他打的淤青,也因为那淤青经常出现在我脸上,所以就忽略了。而且一个10岁小孩儿,力气那么小,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40岁的中年男性。其实那个时候,村子里死的人,登记完了以后,谁也没有关心过。可能在大家眼里,死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因为太多了。”
江夏拿口琴吹了吹,笑了笑说:“上一回,他也是这么个结局,现在回想起来,唯一不同的是,他头倒地的地方,一次是牛粪,一次是一摊脏泥。”
仲季常默默然听他讲,口琴声断断续续,像是种心情的释放。
“第二个,是工地上认识的一个负责人,他叫王强,因为拿我爸爸的赔偿款威胁我帮他杀一个人。我不愿意,又不得不救我爸爸,就把他从28楼没建好的楼房推了下去,抢了那钱,救了我爸爸。后面的,你也知道了,算起来…是8个。”
“……”
“你还觉得,我的血比你的干净吗?”
“那是梦…不是真的…血什么的…怎么可能因为换了就干净…”
“可你因为那梦,困扰到手指都咬烂了不是吗?”江夏拿他的手,捏了捏那贴了创可贴的指头,“怕我看见,偷偷贴的对吗?”
“对不起…”手被捏得有些痛,忍着没说,“我不是故意不说的。”
“我知道,是怕我担心你。”他放开他的手,“可是没有用,一个每天躺在你床头的人,会不知道你心情好坏,不知道你每天做着噩梦吗?”
“对不…”
江夏用亲吻打断了他接二连三的道歉,亲完问他:“怎么说那么多对不起,不像你,怕什么代价伤害到我?”
拿额头抵着他额头:“要是代价能伤人,该是我害怕我带来的代价伤害了你,傻不傻…”
“你那都是为了别人…我全是为了自己。”
“有区别吗?如果伤害人都得付出代价,那我们就等着,等哪一天那代价来了,接着就是。”
江夏仰头去看那慢慢从漆黑夜空里钻出来的星星,口吻变得有些伤感:
“从我一出生,发生在我周围的死亡太多太多,就连小学回家,无意间路过村子里的小河,都能看见刚生出来被抛弃的女婴尸体。林子里的老人因为被家人嫌弃排挤吊死在树上,男子醉酒无缘无故死在田地里…一度觉得我就是从地狱来要人命的,但是我问了养花人,他说没有那样的事,只是因为我身处的环境里,充斥着那么多死亡而已。”
说完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
“可就算是死亡…都大有差别。”江夏声音开始颤抖,“当时曹琴霜尸体就那么展现在我面前,我感受到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恐惧这些人怎么能可怕到这种地步,对一个完全没仇没怨的人做到这种程度。后来一想,残忍两字,就是为了这些人发明的。就像对你做出那种事情的人一样。他们都该死!!可世界上不该死的,也在死…”
说到这里,江夏身体微微颤抖,依旧接受不了当时那血红色残破不堪的尸体。
一种美好香消玉殒,还那么惨烈,论起那种心痛,实在没有任何词语可以去形容。
仲季常有所感知,握住了他的拳头。
江夏反握住他的手,牵他起来,站那山坡上。
晚风很大,把俩人的头发吹得乱舞。
“你说是你的代价先来,还是我的代价先来?”江夏搂他入怀,“来之前,我们把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过,你说好不好?”
“好。”
仲季常下巴搁他肩膀上,面容释然,心里却忍不住去乐:想不到安慰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原来敞开来谈,没有自己想象那么糟糕,因为相互吗?
随后轻松问他:“刚刚你吹的那首歌,也是曹琴霜教你的吗?”
“嗯…”江夏松开他,“她还教我跳了一支舞。”
“什么舞?”
“没说名字,不过…”江夏有所期待地对他笑,左手拿着口琴扶着他的腰,右手握他手,“动作我还记得。”
“啊…这种舞啊…”
“你会?”
“会,不过我以前跳的是男子的步调。”
这舞还是他前女友教的他。
“啊…可我也是学的男的。”
“那我委屈点儿,跳女的好了。”
“好,”说着开始缓缓起跳,笑说,“当时她唱着歌,就那么带着我跳。”
“什么歌?刚刚那首?”
仲季常跟着他笨拙的步子,好几次差点儿踩他脚。
“嗯…”
江夏握紧了他的手,节奏不太对,没那么自如,不过听他唱起了那熟悉的歌,找回些节奏。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启程一起去流浪…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了希望…”
江夏听着他唱出来的歌声,恍惚间觉得,要是代价下一秒找上他,那他当下是抱着他的,手是紧紧握着他的,那也无悔无憾。
他提醒他:“需要转个圈。”
“还要转圈?”盛情难却,仲季常随着他右手,左手被牵着越过头顶,尴尬转了个圈,“呵呵…好奇怪啊…”
“奇怪吗?”江夏继续抱着他腰,“我觉得很美好。”
“是是…很美好。”
俩人头顶着挂满星星的夜空,下面是星辰和风照拂下的辽阔草原,四只脚在草地上来回着步调,嘴里适时地共同唱起那熟悉的歌。
歌很悲伤,但是现下伴随着的,是一份愉悦,需要好好珍惜的欢乐: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
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望一望…
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