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之前有隔壁的杨爷爷和杨奶奶作证,徐暮相信了却又带着不甘,他心里依旧不肯承认别人是看不见那个人的。
直到现在那人跟着他一起出了门,他才真正直观地感受到只有他能看见那个人。
买早餐的时候,门店已经很多人了,徐暮亲眼看着店员抬着东西从自己身后走过,直直地往那人身上撞上去,仿佛那里空无一物,若不是那人及时闪开,恐怕就已经往他身上撞去了。
徐暮想,或许撞上去会直接穿过身体。
路上,徐暮走在前面,他听着后面的脚步声,向对方问道:“如果你刚刚不躲开,会被撞上吗?”
男人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会。”
“那有躲开的必要吗?”
“有,我想你并不想看到一个活人模样的身体被另一个活人穿过。”
徐暮听了这话表情一愣,他脸上有些不悦继续道:“没必要,我没那么脆弱。”
“你以为你已经在短时间内接受了我不是个人的事实,其实你并没有,”男人用平静的语气在徐暮身后说道,“你心里依旧对我感到恐惧,也害怕我说的另一个世界,所以宁愿让我留在那个屋子里,也不愿让我跟着你出来,一直跟在你旁边。”
徐暮听完对方的话,沉默着没有反驳。
男人继续道:“一个活人的身体被另一个人穿过听起来没什么,可实际上真有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看见了这情景的人恐惧是很难消除的,更何况你还没完全接受。”
本就不合常理的东西,怎么可能就因为早上几个小时的经历而消除恐惧?
徐暮反复被对方戳穿心思,他走在前面低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呢,就一直让我不知道,不好吗?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也许真的有那样的世界存在呢?”
身后的人没再出声,只有规律的脚步声还在徐暮身后交替响起,让他知道自己的身后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跟着他。
徐暮也没想着能得到对方的回应,他想让自己忽略身后的脚步声,却无法做到。
明明知道这时候只要回头看到对方真的在身后,他那种空荡荡的恐惧就会消退很多,但他依旧没有回头。
他甚至在想,要是这是我的幻觉,该多好。
徐暮总是在害怕,害怕接受新东西,害怕旧东西被遗忘,害怕接触新的人,害怕旧的人成为过去,害怕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
可是时间越往前走,他害怕的事情却在一一给他呈现。
到公交站时,男人没有跟着徐暮上车。
徐暮也没有管他,自己自顾自地上了公交,已经过了上班的时间,车上的人并不拥挤,但是人依旧不少。
车上坐满了了人,徐暮走到临近下车门的位置,找了个位置站着,车开起来的时候,徐暮看向车窗外,透过车窗和站在公交站边注视着他的男人撞上了视线。
那双平静到直达人心的眸子专注着落在他身上,不曾转移分毫。
徐暮心里一颤,他收回自己的视线,盯着自己脚下地面,感受着车子缓慢启动然后开走。
到站时,徐暮还没下车,就透过窗看见了外面站着的人,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快就能跟上来,转念一想到对方并不是人类,自己自然也不能用人类的思维去思考对方。
“你要陪我进去医院吗?”
徐暮下了车向那人问道。
“嗯。”
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回答道。
徐暮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沉默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走去,那人在他身后,和之前一样安静着跟上了他的脚步。
“我不喜欢被人盯着看。”
行了半晌,徐暮走在前面出声道。
男人回道:“我知道,你说过。”
徐暮无奈:“那你……”
“我只认识你,所以看你,你不必太在意。”
徐暮:“……”
那人用平静的语气继续道:“是你太敏感了。”
徐暮低声气结说:“你又不是人,我能不敏感吗?”
“你心里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算了,徐暮想,周围的人流逐渐多了起来,他不想在大路上对着一个别人看不见的空气说话。
两个人沉默下来,一人往前,一人尾随身后,缓步走进了医院。
徐暮站在病房外,往身后看了一下,身后的人同他道:“我不进去。”
徐暮松了一口气,一路上他都在担心对方会不顾他的意愿强行跟着他进去,还好男人这次识趣地没有坚持。
“来了。”
病床上的人见他进来,停下和隔壁床的谈话,向他开口说道。
徐暮淡淡道:“嗯。”
见徐暮神色冷漠,病床上的人有些失落。
隔壁床的大爷问道:“小徐今天不上班啊?”
徐暮还没说话,病床上的人就先替他说了话,“是啊,他那个工作,上六休一,今天正好休息。”
“那好啊,有时间啊就多来陪陪你爸,”大爷叹了口气,对徐暮语重心长道,“我们这些老骨头老了,总是挂念着子女,可又怕耽误孩子们工作,其实还是想让孩子们来多陪陪的。”
徐暮沉默听着,没说话。
“你爸老跟我提起你,我这两天刚住进来,都知道你小时候好多事了,哈哈哈。”
大爷自顾自地乐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徐暮阴郁的神色。
徐暮淡淡瞥了眼病床上躺着的徐斌平道:“我去找医生问问情况,你们聊。”
随即他起身走出了病房。
出病房后,他看到了站在走廊窗边的男人,那人似有所感,转身与他对视。
徐暮被对方温柔的目光看得一愣,原本因为刚刚的对话而有些郁结的心情也因这一眼而回转平静。
他低头避开男人的目光走向了电梯。
诊室内,中年医生对徐暮道:“他这个情况很乐观,恢复得也很好,估计再过两周就可以出院了,最近注意好不要再出现感染的问题。”
徐暮点头,对医生道谢后出去,却没再回病房里。
不想回病房里面对徐斌平,他在走廊上找了个座椅低头坐着,像只迷茫的困兽。
徐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卡里的余额,看着上面短小的数字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收起手机看着走廊里的人来来往往。
过了一会儿,徐暮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旁坐下,徐暮侧头看到那人,他不想说话也没打招呼,男人坐下后,两个人就这样并肩坐着沉默。
他们位置西斜对面坐着一个打着吊针的奶奶和红发青年。
徐暮在发呆之余,无聊观察起了对方。
青年年纪看起来和徐暮大差不差,拿着手机在旁边打游戏,旁边的奶奶正和他说话,说了一会后看青年忙着打游戏没有回应就停了下来,坐在青年身旁看着有些无措。
青年打了一会后退出了游戏,奶奶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就看见青年拿出耳机戴上刷起了视频。
奶奶伸头过去看了一眼屏幕,被青年察觉到,随后特意歪了一下屏幕,挡住了老人好奇的目光,然后背身过去继续刷视频,依旧没有理老人。
老人感觉到青年的不耐烦,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无聊地盯着自己输液管里规律落下的药水滴,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显得孤独又迷茫。
徐暮收回多余的目光,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那二人之间的行动都没有表达出任何的恶意和悲伤,不过是都做了各自习惯的事,可徐暮却敏感地觉得悲哀和痛苦,人与人之间存在的隔阂似乎永远也消解不了。
这个时代前进得太快,旧人还没完全适应,新人也得不到理解,双方隔着一条奔腾的急湍,谁都不愿迈出一步。
座椅旁的人看到徐暮收回目光后失落地低头不语,看着徐暮对着他的后脑勺,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最后却还是没有抬起来。
良久之后,徐暮终于开口向身旁同样沉默的人问道:“你和我说,每个人要死之前,都会有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去找他,那么这些东西你都能看见吗?”
身边坐着的人平淡的答道:“能看见。”
徐暮:“那我能看见其他人的吗?”
“不能。”
徐暮:“那这些将死的人也跟我一样能看见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非人的东西吗?”
“不能,”徐暮转头看他,男人迎着他的目光认真解释,“除非我们愿意让他看见。”
徐暮目光沉沉地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又低头静默不语。
两个人在椅子上安静无言地坐了一个小时多,临近中午时,徐暮才起身出了医院给徐斌平买午饭。
那人依旧跟着他,徐暮也不再在意。
秋日午间的阳光并不毒辣,反而显得有些温暖,用过午饭后,遵循医嘱,徐暮推着轮椅带着徐斌平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开阔心情。
两个人之间总是无言,每每徐父想挑起一个话题,都会被徐暮的沉默给埋没。
于是身边没有人时,他们比起父子更像是没话讲的陌生人。
今天依旧不例外,徐暮还是没有开口和轮椅上的人说话,他静默地看着轮椅上的人,垂眸从徐斌平的头上看到了许多白发。
大约是受了病房里那个话多的大爷影响,徐斌平今天没能遂徐暮的愿,散步到一半,他开口问了一句徐暮最不想听到的话。
“小暮,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两人静默许久后,徐父终于向身后的徐暮问出了这句话。
话落,徐暮放在轮椅上的手不自主地收紧,顿时便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他手心微微出汗,突然间觉得手上打滑般地握不住轮椅推把,徐暮出声冷漠回道:“对,我永远都无法原谅。”
和一个月前的回答一模一样,也是同样冷漠的语气。
徐斌平叹了一口气道:“你妈那事……”
徐暮突然情绪激动打断道:“你不许提她,你不配!”
徐斌平立刻噤声下来,没再说话,而是接着叹了口气。
徐暮也没了带人继续散步的心情,他一言未发地将徐斌平带回了病房,拒绝了对方与自己的任何交流。
因为那番对话,俩人之间本来掩饰好的和平,再次被打破,徐暮简短地向徐斌平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事要回去,转身出了病房。
离开前,徐暮听见对方在自己身后忏悔地小声道歉:“小暮,我对不起你。”
旁边病床的人奇怪地看着这对父子。
徐暮决绝地没有回头,走出了病房,他想道,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我妈。
他独身的背影消失在医院的人流里,仿佛一只无家可归的鸟,自由却无归处。
直到走出医院这会,徐暮才开始从压抑的情绪中冷静下来,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身后还跟着个人的事。
他当即转身望向身后,毫无意外的,身后的人果然还在他身后,迎着他的视线注视着他。
似乎是散步时,他就忘了身后还有个人,刚刚与徐父说话后,大约是当时情绪太复杂,他也没听到后面的脚步声,直接忘了身后还一直跟着一个人。
徐暮转头回去,他一边走,一边想道:“他都听见了吧。”
随即自己又在心里自嘲了一声,听到了也没什么的,也许那人本来就什么知道的。
依旧是每天同样的路线,徐暮回到了老旧的居民楼,此时正好是下午,中午刚过去没多久,天空还是艳阳高照。
徐暮推门进屋时看到了惬意躺在沙发上睡觉的猫,灰色的猫毛和沙发上的小毯上混在一起,他差点没看出来。
他走过去坐到了猫身旁,喵子似乎察觉到了徐暮的回来,在徐暮坐下后,即使还在睡梦中,还是拱了拱身体身子往徐暮腿边靠,然后继续沉睡。
徐暮伸手顺了顺着喵子的毛,低着头向站在身边的人出声问道:“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他才注意到,那人穿着他的拖鞋,因为不合脚所以显得有些滑稽,裤子看着也不适合,因为体型原因,他的衣服在他身上看着都略显小。
头顶上响起那人低沉平静的嗓音,回答他道:“很久以后,在那之前,我会一直在。”
徐暮有些不安的捏了捏手里的猫毛,他低头沉思了一会。
其实这一天下来,徐暮虽然还是感到不安,但是可能因为对方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不适感比他想象的要少许多,就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居然在半天之内就接受了这个外来的陌生人,甚至心里也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抗拒。
半晌后,徐暮忐忑问道:“你……叫什么,我要怎么称呼你?”
出乎意料的,头顶的声音回答:“我没有名字。”
徐暮抬头看向对方,他看见了对方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投下,眼里仿佛只装了面上露出疑惑神色的自己。
心里不禁想,其实这人白天里,脸色看着并没有自己早上初见时那般不自然的苍白,除了身上穿着徐暮那身对他来说并不合身的衣服,外貌和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最大的不同的便是平静,相较于所有人不断起伏的情绪,他仿佛是一潭无波无澜的水,徐暮几个小时相处下来就没有感受到过对方身上的情感波动。
“那……我该叫你什么?”
徐暮错开他目光低头,出声问。
平静的语气在他头顶响起:“你可以给我起一个。”
徐暮心头一跳,他手不自觉的摩挲着猫的脑袋,喵子不舒服的哼了哼,徐暮才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自己的手。
少倾,徐暮犹豫开口道:“徐前,前进的前,怎么样?”
身边的人还没说话,徐暮又急忙解释道:“我的姓,加上你又是‘钱’变来的。”
“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