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老家空荡的客厅里,徐暮躺在在沙发上闭着眼,徐前坐在他旁边,两人安静无言。
院里满是杂草,蟋蟀似乎在里面安了家,一到夜里就能听见外面叫唤。
徐前主动打破沉默问:“还是睡不着吗?”
“嗯。”
“不要在意他们的想法。”
徐暮睁开眼看他,眼底情绪复杂又悲伤,在暗中,他能感觉到徐前在看着他,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低哑着声音问:“你不是怕吓到我吗?”
怎么还没藏起来呢?
徐前道:“可能是离开了出租屋,藏不起来了。”
徐暮叹了口气说:“你骗我。”
身旁的海绵陷下去,徐暮感觉他坐到了自己腰侧的位置,他听到了徐前的呼吸,随后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他遮在脸上的手臂,轻轻把它拉开。
周围环境并非全黑,至少徐暮还能在手臂被拉下来时看清徐前模糊的脸,对方脸庞轮廓在黑暗中略显清晰,徐前启唇说:“放心,不会吓你。”
徐暮将自己的手臂从对方手中挣脱,皮肤上还留有余温,他不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对方拉过的地方,小声道:“为什么是热的,最开始不是冷的吗?”
他在问徐前的体温。
徐前道:“晚上夜里冷。”
明白了他的意思,徐暮无言,不想再看他。
徐暮撑起身子坐起来,有些别扭地歪头问:“所以你现在也睡不着?”
“算是。”
徐暮:“……”
徐前向他提议道:“明天回去的时候加件外套吧。”
徐暮闻言,愣怔地点头应道:“好。”
两人无话安静后,徐暮思绪就在走神,因为晚上听到的话,他有些控制不住般地沉浸在回忆里。
“愿意和我说吗?”
徐前的声音将他的意识拉回,他回神过来,听清了对方说了什么。
徐暮原本还算平静的表情开始有些复杂,本来有些轻松地气氛凝重下来,大约一分钟后徐暮道:“你今天话比平时多。”
徐前回道:“你也是。”
徐暮微不可查的弯了一下嘴角,转瞬即逝,随后有些感慨道:“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平静。”
徐前安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等他的下文。
徐暮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突然道:“我们是朋友了是吗?”
徐前:“是。”
徐暮慢慢吐出一口气,像是叹息又像释怀,他往后躺下,闭上眼睛用手拉了拉被子,语气轻松又平和道:“那很好。”
看着他闭上眼的眉目,徐前打破他一贯的平静,他点点头,眼神温和,附和道:“嗯,很好。”
身边的呼吸声越来越浅,徐暮开始有些昏昏沉沉,直至呼吸声彻底消失,陷入了沉睡。
徐暮高二下学年刚开始时,徐斌平突然告知家里说,他在隔壁的镇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差不多每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一开始徐暮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因为在那之前徐斌平也时常出去找零工做。
后来因为学校有事需要开家长会时,徐暮打电话回家问李树玲,为什么徐斌平的电话会打不通,然后他才知道她也很久没联系上徐斌平了。
很奇怪,从那时开始,他就隐隐猜测出为什么徐斌平的电话会打不通,但是他的心里依旧难以相信,于是自欺欺人般装作不知道,甚至内心幻想着这或许只是一时的,说不定下周就能联系上了。
一个多月过去,徐暮还是没有联系上他,他开始感到慌张,回家后,他直接向李树玲问,她知道徐斌平到底是去干了什么吗?
母亲含糊其辞,徐暮却从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妈,你和我说,我爸是不是去做了传销?”
李树玲:“不是,你爸不会去做这个的,你别担心。”
徐暮道:“都到这时候了,妈你还不和我说吗,之前他莫名其妙就说找到了稳定的工作,还说什么要赚大钱了,然后就很少回来,而且最近总能听到一些传销诈骗的事,他是不是也去干了。”
“不是,你爸怎么可能会去做这个,别这样想,等你爸回来了,到时候拿出几百万买了车,看村子里那些人还敢不敢说他!”
李树玲嘴上这样说,但徐暮却听出了她心里根本没有底。
李树玲对徐暮语重心长道:“我们再等等,说不定过不久你爸就联系我们了呢,再等等,好不好?”
徐暮无法,也只好道:“嗯,那再等几天看看吧。”
说到底,他心里也不相信,徐斌平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
徐斌平是个很好面子的人,在他那个年代,村里能有钱读书的人不多,他是唯一一个被家里砸锅卖铁供着上了高中的人,后来高中没毕业就辍了学,跑出去打工。
那时候村子还不像现在这样,每家每户都紧着钱,上学的人不多,徐斌平在村里也算是个知识分子。
平时村子里有什么事也都是找他帮忙。
徐暮对父亲的情感很复杂,他幼时觉得父亲比母亲好,因为母亲总是扮演教训他的严母,而父亲往往充当慈父,在他每次被教训后,对他轻声细语的安慰,所以对于一个眼界还很小的孩子来说,当时的父亲变成了他成长的标杆。
幼年徐暮眼里的父亲,慈爱,智慧,正直,善良,无所不能,他觉得仿佛父亲拥有着所有美好的东西,才会给他撑起了家里的这一片天,而母亲没读过几年书,愚蠢,强势,严肃,总是在要求他做事,是他不自由的主要束缚。
直到稍稍长大后,徐暮才明白,部分人在家庭里和在外原来往往表现出不同的行为态度,甚至于幼小的孩子而言,大人的行为都被无意识的美化和曲解。
原来他幼时向往的自由也不过是顽皮的借口。
而真正的母亲是脆弱的,痛苦的,无奈的。
他和父亲都有自己的自由,但母亲没有真正的自由,因为她的不自由是这个家庭。
徐暮年岁渐长后,不由开始注意到了一些事情,比如家务事永远不会出现父亲的身影,母亲从不还口的谩骂,还有父母刻意从不在他面前发生的争吵。
可是本就生活在同一个家庭,他总是想让自己不去在意,但是却又不得不在意。
中学时的青春期是一个人往后性格定性的一个关键阶段,在这个大部分人都可能出现叛逆期的时段,徐暮的叛逆主要针对父亲。
他逐渐明白幼时眼里父亲的自由,原来是醉酒晚归和随时可以出门去赌博,或是从来不用帮母亲做家务事和嫌弃母亲无能的戳心谩骂。
忍耐往往有着一个限度,母亲从不反抗,那么他愿意替代母亲去反抗。
徐暮从开始意识到父亲糟糕的一面后,他开始有意无意地与父亲对着干,用言语来提醒徐斌平的不对,想以此来让父亲明白他的所作所为是不对的。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某次,夜里徐斌平醉酒晚归,徐暮与他大吵了一架。
吵架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在迷糊苏醒间听见了父母的争吵,持续不久,和往常一样,最后以父亲的愤怒,母亲的沉默结尾。
后来午间母子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母亲和他谈起了昨晚他和徐斌平的矛盾。
“以后不要再和你爸吵架,知道了吗?”
徐暮:“为什么,明明是他的错,总是喝那么多酒回家,然后在家还什么都不干,全都丢给你做,凭什么?”
李树玲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微微叹息道:“你爸他也不容易,他撑起了整个家啊,白天在外面辛苦干活赚钱,晚上回家还要忙着吵架,他也很痛苦的,所以……以后不要再和他说这些了,好吗?”
可是,这就是他那样对你的理由吗?
明明是我的错,他为什么非要转头把怒气撒到你身上?
他想问出口,但是他心里又很清楚答案。
在徐斌平眼里,徐暮是以后要赡养他的祖宗,是他出门在外炫耀的面子。
直到这一刻,徐暮突然直观地感受到教育带给他的益处和痛苦,读书让他明白是非黑白,却无法让他理解人情世故。
他逐渐意识到,自己深层本质里,是跟父亲一模一样的卑劣,父亲表面套着温和明事理的壳对着家庭以外,而他表面套着受过新式教育的壳对着家庭内,实质和父亲一样自私、自大,只顾着自己,然后在他不懂事的年岁里,语言行为上和父亲一样,无意识地伤害着母亲。
父亲骨子里的自大自私,母亲长期默默承受和不敢反抗的脆弱,他都难以改变。
徐斌平某些方面固然不好,徐暮却无法反驳母亲所说的那样,承认父亲撑起了整个家,承认父亲对他尽到了一个该尽的责任。
他能够接受教育,有一个好的庇护所,生活里得到的几乎所有物质都来源于父亲,作为这个家庭里最大的受益者,指责父亲,他该还是不该?
他无法得出答案,也听了李树玲的话不再反抗父亲,他只能尽可能减少母亲的痛苦,对她更好一些,弥补父亲对她的伤害和自己曾经对母亲的伤害。
青春期对父亲的叛逆至此结束,对家庭的沉默由此而生。
徐斌平混账、好面子,但不会家暴,不会做坏事,会担负着整个家。李树玲脆弱、痛苦、依赖父亲,但不会丧失自己,不会纵容徐暮。
于是徐暮思想上存着反抗,期待有朝一日徐斌平的压迫能消失,行为实质上又默许着这个矛盾而和谐的家庭,害怕徐斌平这根顶梁柱真的会垮台。
直到徐斌平的消失打破了这份平衡,于是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终于分裂。
徐暮曾经期待过的,害怕过的,都在父亲的这场消失中给予了他,可母亲没有变得更好,他也没有。
所以原来在家庭里,并不是什么事都非要求得个完美的。
屋外天色微亮,村子里鸡鸣声此起彼伏,徐暮从睡梦中猛然睁开了眼,眼里一片清明。
徐前依旧坐在身旁,徐暮坐起身,纠结片刻后,他还是问道:“你真坐了一晚上?”
徐前:“没有。”
徐暮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天还没完全亮起来,徐暮能听见村子里偶尔传来三轮车和人们出门劳作的声响。
离开时,徐暮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家,叹息了一声后,关上了门。
赶在上班前,徐暮到达了洗车店,同事看见他,问候道:“来啦!事情解决好了吗?”
徐暮朝他点头,说道:“嗯,解决完了。”
阳光透过枝叶映下,天气晴好,徐暮小声问身旁的徐前道:“午饭想吃什么吗?”
徐前道:“不吃面就行。”
语气依旧和从前一样,但却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
徐暮闻言一愣,想起村里清汤寡水的面,笑道:“不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