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直觉告诉郑雨,这就是占有他的那个哨兵,帝国的军官。
由心口处蔓延开来的冷意,灌进身体的各个关节,郑雨一时脊背发紧,我要做出什么反应,才能不被怀疑?
但是下意识的躯体反应,让他动弹不得。
“怎么办?我刚才有露馅吗?”郑雨忍不住往后缩,他瞳孔里映出黑衣哨兵逼近的身影,强忍住躲避的冲动,调动项圈封在脑域内的精神力,封住自己的感官。
“醒了?”严冬霖的语气里有一丝意外,还有些凝重,他买向导回来,是用来解决精神污染、消除异化的,植物人状态也不影响结合热与向导素的效果。
但是,人如果是清醒的,对哨兵来说,就是一条会控制他们神志的绞绳。
他必须确认,向导现在是否还有正常的思维,白塔的人骗他当然没有什么好处,但也没有什么坏处——像严冬霖这样背后没有家族的军官,如果他倒下,自然有无数秃鹫等着瓜分他的遗产。
“你是谁?”
“叫什么名字?”
“记得自己的出身在哪吗?”
严冬霖盯着郑雨纯黑色的眼睛,气质严肃而凌厉,像手执尖刀与鞭子的审讯者,或是高台上执掌法槌的法官,一步一步,把郑雨逼进床板与墙壁的夹角,只待阴影下的猎物发出恐惧的惨叫,就割开他的喉咙。
跟他想象的反应不一样,向导只是缩起身体,很不安地往后躲着,没有尖叫,没有攻击,像只被逼到死角的兔子,瑟瑟发抖,在他的提问下没有吐出半个字。
“说话。”
郑雨后脑猛然贴上了墙壁,墙漆滑腻而冰冷,哨兵掐住他的脖子,强迫他抬头跟自己对视。
郑雨在他掌下微张了下嘴,没有发出声音,好像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没有做出任何反抗,黑色的瞳仁好像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色泽,毫无生气。
“这是,傻了?”严冬霖心里疑惑,白塔没有跟他说明,人会呆傻,不过好像也符合“不会威胁到他的状态”。
倒是比植物人省事。
但是他要怎么判断,人是真呆傻,还是装的?
按照严冬霖的想法,如果这个俘虏有意识,醒来后发现他是帝**官,肯定会利用一切机会刺杀他。
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
“唔!”郑雨闷哼了一声,严冬霖掐着他的脸蛋,强行与他眉心相贴。
漆黑如沥青的精神力,以皮肤接触为媒介,穿透项圈的封锁,倒灌如向导的精神域,无数镜子般的碎片记忆,在他们四目相对之间快速闪过,落入水面,溅起连绵的水珠。
严冬霖看见,他精神域的黑夜白桦林接壤的,一片空气湿润的小山谷,溪流从鹅卵石上淌过,尽头却只能看见树林,好像这片在黑夜中突兀出现的绿色,只是块一眼能看到底的绿洲。
像一块被贴在黑布上的鲜绿色补丁。
这是他们已经结合、产生的精神纽带,在精神图景中显现出的迹象,代表两个人的精神域已经连接。
“只有外层精神域显化,更深层的精神域藏起来了么。”严冬霖能察觉到,中心区域有一块被隐藏的、与外界隔开的空间,被厚厚的精神屏障包裹。
就算是他,已经是郑雨的结合哨兵,且是无限接近于黑暗哨兵的双A级哨兵,也进不去那异常坚固的精神壁垒。
过于厚实的精神屏障,构筑成无死角的精神壁垒,通常是向导自我封闭的表现,常见于另一半死亡的向导,因失去结合伴侣,灵魂撕裂产生的自我保护机制。
“自我封闭,这确实会导致向导失去对外界的感知,变成植物人,没有思想的躯壳……”
确认后,严冬霖逐渐向外撤回自己的精神力。
精神力的交融滑腻而尖锐,仿佛在沉重的溶液中浮动,明明没有被捂住鼻子,郑雨却感觉到一丝窒息。
哨兵在他精神域内游走,郑雨全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逸散在外层精神域的精神力会不受控制地,与对方的精神力相融,被读取到很模糊的记忆碎片。
还好,我在箱子里已经把外层精神域清扫干净了,没有留下重要的记忆。
郑雨心有余悸地想着,他刚醒来不久,本来就虚弱的身体一阵阵冒着虚汗,骤然这么紧绷,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接不上了。
对方松手以后,郑雨失去支撑,一下瘫倒在床上。
严冬霖看上去暂时打消了疑虑,没再管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应该,暂时没被发现。
又等了一会,确认人真的离开了,郑雨这才有心情,用余光打量四周,这里是一间小型卧室,窗明几净,原木色的房间干净整洁,窗外的紫藤花打着花苞,在微风中摇晃。
他待的地牢内,可没有这样明亮的自然光。
郑雨慢慢撤去覆盖自己五感的精神力,呆滞木讷的神情和眼睛逐渐恢复正常。
他在联盟时就是优等生,在精神力控制这一门课上成绩优异,能够将自己的意识暂时隔离开来,扮演一个木木呆呆的“人偶”,还是可以做到的。
只是躯体反应很难控制,直到现在,他的眼睛还未完全适应光线,有些不舒服。经过短暂的精神力交融,被敌国哨兵侮辱的记忆隐约浮现,愤怒和恶心,也延迟返上来。
郑雨趴在床上,咳到捂着嘴干呕了两下,除了些许涎水外什么也没吐出来——他昏迷这些天或许都是别人给灌的流食,胃里哪有什么可吐的。
“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郑雨擦去涎水,他没法逃离帝国白塔的掌控囚禁,下意识把希望寄托在精神力牵引上,指望搭档来救他,多么天真的想法。
直到这一切用来麻痹自己的泡沫破碎,他失去了人生第一次结合——也有可能是唯一一次,才头一次看见联盟养他的象牙塔外,是多么危险。
郑雨不知道自己跟那个哨兵的匹配度是多少,但能引起结合热并建立起精神纽带,肯定不会低于百分之六十。
第一关暂且过了,接下来怎么办?该怎么逃出去?
他脖子上还带着精神力屏蔽项圈,没有精神力的向导,想逃出这里,简直天方夜谭。
要拿回精神力,首先,是要让严冬霖相信,我确实是个呆傻的人,治不好,他才会放下警惕,放心解开项圈的屏蔽装置。
如何取信他,是个难过的坎。
……
严冬霖沉默地盯着窗外的雨丝。
“严上将,帝都那边的回信。”
严冬霖展开保密渠道送来的信件,看完后,随手扔进了碎纸机。
之前他用战场退下的一批军火,跟三皇子做交易,换来这名向导俘虏,现在三皇子想要进一步合作,不过交易内容不一样。
这次三皇子想要的交易内容,是严冬霖前上司、也就是前第二军团长的“罪证”。前团长为太子做事,手上有太子党的把柄,如今严冬霖手上捏着这些。
但他可以选择沉默中立,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些破事,当个中立派。
第二军团离帝都一千多公里,他干嘛要继续陪两位皇子玩游戏,做他们的棋子。
而且,他不需要也不想要再娶一名出身名门的向导。
严冬霖推开门,看见他买来的“活药剂”,还以刚才的姿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会死了吧?
严冬霖眉毛一跳,快步上前,探了下郑雨的鼻息。
还有气。
黑发的少年仰躺在床上,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缝,脸色苍白,像个没有引线的木偶,很轻易被严冬霖抱起来,靠在他怀里。
“怎么一点力气也没有?”严冬霖试了下他额头的温度,感觉比自己体温更低,大概是饿的?
过去三天都是给郑雨喂的流食,现在既然人醒了,那么就应该能自主进食吧?
严冬霖想起这点,他让人把原本为鼻饲准备的营养糊换成正常食物,决定先喂一下试试。
那道令他憎恶的呼吸又凑了过来,郑雨压下躲避的冲动,乖乖让人捏住脸颊。
削薄唇瓣撬开齿关,渡进一口肉粥。
微烫的、鲜香的食物香气,激活干涸已久的味蕾,自醒来后一直紧绷的身体延迟感到饥饿,胃部几乎拧成一团,催动咽喉凶狠地咽下食物,用力过猛的小虎牙在哨兵唇上割出一道血痕。
直到那一口称得上及时的能量被咽进肚腹,挑起饥饿的涟漪,对方也没有松开,近乎夺取地品尝过郑雨柔软的唇珠。
郑雨太饿了,胃里像是有团火在灼烧,渴望着脂肪、碳水和蛋白质的味道,一切能饱腹的东西,甚至顾不上嫌弃这个哨兵,顾不上被占了便宜,也顾不上难过流泪。
哪怕被放开了唇,还是下意识追逐食物的香气,抓着严冬霖胸前的衣物,却因无力攥紧而往下滑落。
“还有点可怜。”严冬霖又用勺子喂了他一口,暂时放下警惕。
他对买下俘虏的决定还是满意的。
这确实是个好方法,能让他享受到同级向导的精神疏导,又不用费时费力、担心背叛——刚发生过战争的两个国家之间,哪怕帝国是胜利的一方,想要一个联盟向导不对他心怀恨意、不威胁到他的生命,几乎是不可能的。
严冬霖本想的是把向导换到手,不与他进行结合,只跟帝都白塔换些药来就行,但既然白塔提出了更好的方法,他为何不用呢?
乌云悄悄遮盖天空,外面下起了阵雨。雨点在屋外勾勒出圆形的防护罩形状,又在下一刻穿透护罩,落进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