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杂着黄沙,将如血的黄昏尽数淹没。太阳沉没以后,透心的寒意便从地底一点点往上沁,冷得像骨头都要结霜。
一片混沌中,步奂感觉被人放在地上,粗冷的砂石激得她微微发着抖,那人把她放在地上后,离开了片刻,但不久后又回来,“唰”地一声轻擦起一点火星,点燃了柴堆,整个营帐由此热腾起来。
火光刺得步奂下意识睁开眼。
她这是在什么地方?
意识回笼的同时,细细密密的疼痛随之回到身体。步奂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身男式的粗糙布衣,浑身都是伤口。她竭力想用一只手臂撑起身子,却被指尖传来的刺感激得一颤,无力感紧随着蔓延,半个身子转而因失去平衡,欲落下去。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她,那人身上铁锈的气息随之萦绕在鼻尖,只见一名士兵模样的男子在她身边,用两臂支撑着她的背。他手臂的温度隔着衣料传来,步奂顿时醒了大半,有了活过来的实感。
这个名叫魏狸的男子,此刻一手支撑着步奂的身体,一边紧蹙着浓眉,一双锐利而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她,他的软甲上残存了点冷意,身体微微绷紧着,却留存着股韧性,像只受伤的黑豹。
步奂端详了魏狸片刻,迎着他的视线抬起头来。
是这个人救了自己?
不,从他甲胄的折损程度来看,他必然已经在军营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而救她的人是在紫安城敲晕的她。
不管谁救了她,那人必不是凡人。
皇帝在都城对自己下了通缉令,甚至不惜让全程戒严,救她的人却能瞒过都城卫兵,将她救出来,又将她丢在这么一个兵营里。
那人救她为的什么?
步奂来不及细想,剧痛再次袭来,她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已经溃烂了,蛆虫正啃噬着伤口上的腐肉。她下意识拼命忍住疼痛,喉咙深处却还是禁不住发出了嘶嘶的声响。
“别动!我帮你简单处理一下。”魏狸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瓶药粉,往她的伤口上撒了些许,然后掏出一沓干净的布条,用牙齿撕成小块,小心翼翼地将她的伤口全数包扎好,他动作利落、却不粗糙,很快将步奂的伤口处理妥当。
步奂因为疼痛而直不起身来,但是五感却很敏锐,少年的动作被她尽收眼底。她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周围的环境,发现他们俩在一个破旧的营帐里,旁边有两堆刚采回来的药草。
少年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你怎么会浑身是伤,又怎么会被人丢在树林里?你叫什么名字?”
“步奂”的名字刚到嘴边,她却沉默了。
亲人逝世是迟来的钝痛,她只在一道诏令中听步隐被就地正法,因此步隐的死在她心中仍像遥遥一道玄音。她总觉得母亲还活着,为什么呢?
她无法想象步隐消失在世界上的样子。
沉默片刻后,她坚定地说:
“仇念,我叫仇念。”
疼痛一阵一阵啃噬着她的意志,一时间,她竟分不清这是躯体的痛,还是心里的痛。旧日的无数片段走马灯般涌来,遥远得好像前世的一场梦。
从今天起,她不是什么神医之女,母亲死了,她只能是仇念,仇念,永不忘血海深仇的仇念。
“仇念。”魏狸意味深长地复述了一遍,但所幸没有追究,只是默默站起来,找了块毛毡给她盖上,“要是将军知道我擅自捡人回来,我就完了,小子,你且不要伸张,在此处疗养几天,过几天我再找征兵的大哥,看他能不能给你个正式身份。”
魏狸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这是安神的药,你可以吃一粒试试,或许能对你有用。”
步奂闻见一阵异香从瓶中传来,像是腐烂的兰草。
“好啊魏狸,军中资源如此紧缺,你私自捡人不说,还要浪费药草帮他疗伤!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奸细!”
魏狸还未来得及将安神丸递给步奂,只听一声厉喝,但见一身高六尺的女子踏风而来,一身沾血的银麟甲,眸似流火,此时她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刺,生生溅起半浪尘沙。
步奂眯起眼睛,瞬间认出了对方是谁,整个卫国只有一个女将军。
耿霁月,耿家的独女。
传闻她自小气力过人,还未及笄身高便已与成年男子相当,舞刀弄枪比同龄男丁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却反招人耻笑。
耿将军原是要将她婚配的,理由是,战场太苦,不适合女子。耿霁月像一个士兵一样忠诚于她的父亲。
但不违抗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她在婚礼那一夜开始违抗父亲的命令,也是在婚礼那一夜,她成为了个将军。
她原是要同薛家次子完婚的,这桩世家与世家之间的婚姻大概也没什么爱情好谈,薛二公子在婚前就纳了许多美妾,对此耿霁月并无异见。
坏就坏在,这薛二公子没什么本事,却偏要面子,新婚夜,他无法忍气吞声地娶一个比自己高壮还有本事的娘子。
而不巧的是,新婚之夜,边疆战事吃紧,耿霁月的父亲耿良耿大将军正在酣战,无法为她撑腰。
于是众人的哄笑震彻了洞房,也将耿霁月震醒了。
她抽出新郎官的佩剑,当场割下婚袍与长发,又随手牵了匹快马,靠着驿站的补给和自己的腰牌,硬生生跑到了边疆,见到父亲的第一面,耿霁月下跪,用刀架住脖子,说要么让她在沙场战死,要么现在就以死谢罪。
耿良见独女这副架势,又气又心疼,但只得答应,后来他给薛家又是送官位又是送补品,这才让受辱的薛家平息了怒火。
但即使这样,耿薛两家也结下了梁子。
步奂还在都城紫安城时,曾听说过这桩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耿霁月本人,果然不俗。
耿霁月见到步奂,眯了眯眼,上下扫视了她一遍,但简单判断完伤势后,她很快下了决断:
“把她丢了。”
魏狸微微张了张嘴,似还想辩驳,耿霁月早知道他要说什么,眼睛一横:“留着也是累赘,要是没什么本事,丢了为妙。战事吃紧,没时间发你那慈悲心。这些药草,我得拿去给蒙泉。”
步奂听出耿霁月不容商量的语气,若现在被丢下,她非死不可。但最后一句话也点醒了她:“将军,军中可是有伤员要诊治?我会医术,我可以帮忙。”
耿霁月冷笑一声:“你?我们有军医。”说罢拎了药草转头要走。魏狸拦不住,步奂更是无法,眼看耿霁月就要走出视线,步奂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只高喊:
“但若是有军医,何需要将军亲自去送药草,更何须要一个分不清草药品类的小兵出去采药?”
耿霁月停下了脚步。
“你怎么知道我分不清这些草药?”魏狸身子一震。
“看来你真的有点本事。”耿霁月回头,蹲下来,视线复又落在她身上,“接着说。”
“若我没预估错的话,你们只有不到十个军医,且已经很久没有补给了。”步奂直视耿霁月的眼睛。
话音未落,耿霁月的长枪便刺到步奂颈边:
“谁派你来的?”
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步奂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一滴冷汗沿着步奂的额头流下,她嗅见冷铁与血腥的气味正在她耳边猎猎欲动,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谁派我来,将军息怒,听我解释。”
耿霁月仍然未动,只挑了挑枪尖,示意她说下去,步奂只得继续道:
“显而易见,这营帐专存草药,但是军中常备的草药,却有好几味缺失。据我所知,紫安城草药储备丰厚,尤其是军用药草。”
说到这里,步奂喉头一哽,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幼年时,步隐常常把她抱到仓库,让她纷纷指认那些药草的名字。虽回春堂对外开放,可它同时也相当于朝廷的药库,因而回春堂有世上几乎所有品类的药草。步隐的地位与在皇上心中的位置也由此可见一斑。
步奂能背出朝廷给士兵准备的所有药草的名字。因为军中用药量尤其大,每次出征之前,朝廷要给每个士兵预备感冒药、疟痢药、刀伤药,因此回春堂要一次性做出几十万份药膏。这也是每年最忙的时候……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耿霁月的冷喝打断了步奂的回忆。
“前不久,紫安城还命回春堂做了几万份药膏送往边疆,可是,在这却完全看不见踪影。”
耿霁月放下了枪:“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在下游走江湖,有所耳闻。”步奂搪塞过去,“看来,是有人不想让这些药流到这里。”
“那么你怎么知道我分不清草药的?”魏狸忍不住问道。
步奂往药草堆方向努努嘴:“这里有两堆药草,一堆是分拣过的,一堆没有,后者里有许多长相相似、却实际不同的草药混在一块,一看采摘者就分辨不清它们的区别。”
魏狸挠挠头,暗暗自语:“原来不同吗……”
“两堆加在一起也没多少草药。”步奂没有理他,“我不知此地驻军具体规模,但对边疆战事有所耳闻,耿家出征,几万大军总是有的。五百名士兵配一个军医,几万名大军,至少要配备几十名军医,若是有十个及以上的军医,即使同时救治重病伤员,也不会连这些也分拣不完。所以,贵军军医肯定已少于十个。”
“你很聪明。也的确有本事。你是谁?魏狸,先前你说……”耿霁月转头以询问的眼神扫向魏狸。
“我在树林里捡到她的……”魏狸怯怯道。
“仇念。”步奂没有让他说下去,“我叫仇念。我只知道,我对你有用。”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胡人派来的奸细。”
步奂淡然一笑:“将军不妨试试。不信任我,眼睁睁地看着属下在自己眼前死去,还是信任我,赌一把,都是将军的选择。”
耿霁月犹疑间,正要开口,帐外一声沙哑却嘹亮的喊声:
“将军!蒙副官要撑不住了!”
“军医呢?”
“无法,将军!蒙副官中的毒,没有人认识……”
“将军,让我试试,我懂得些胡人的毒术。”步奂及时开口。虽不知道蒙泉是谁,但她刚才在耿霁月嘴里听见他的名字,也由此意识到,这人对耿霁月很重要,而且,这是她证明自己的好机会。
耿霁月看了眼来报的军士,又死死盯住步奂,像是动摇得很厉害。
“将军,来不及了!”
“让我试试吧将军!”
几乎同时,耿霁月一枪划断了步奂身上的绳子,厉声道: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要是你敢跟我耍手段,我饶不了你!”
步奂快然一笑:“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