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孩子的哭声传来,院里等候的大人们也跟着松了口气,只有小大夫还记挂着床上的产妇,一边摸索着处理着脐带,一边问着:‘薛家媳妇,你还好么?薛家媳妇!’唤了几声没有反应,自己又不敢轻易上手触碰,只能求助他家邻居张婶。‘张婶,张婶!’
张婶这会正抱着孩子出去给他爹看,听到喊声才急忙跑回来,‘哎!哎!咋了,大夫?’
‘你快帮我看看,薛家媳妇怎么样了?我喊她怎么没有回应。’
张婶凑过去拍了拍薛家媳妇脸颊,‘小芳啊,小芳,生完了,醒醒。小芳?……’张婶推了推小芳,早已没有动静了。‘小芳啊!苦命的孩子呀!’
不用张婶说,小大夫也明白产妇这是走了。
薛卫东听到张婶的喊声跑了进来抱住了自己媳妇,‘媳妇啊!’
小大夫蒙着黑布摸索着,似是吓到了踉踉跄跄的走出了房门,来到院子里摘下眼前的黑布,冲到雪堆旁一遍遍用雪搓着手上沾上的黏液。
老薛头抱着刚出生的大孙子,耷拉着脑袋蹲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叹气:‘这媳妇没福分,跟俺家没缘,刚生下娃就走了。’
小大夫听了一肚子火,转身想跟他理论,就被王婶拦住了,王婶拍拍他肩膀示意他不要讲话,并小声的跟他说:‘咱走吧、走吧、剩下的就是他家家事了。听婶子话,啊,这种人你别跟他理论。’其实王婶也气不过,但是跟这样人理论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会反咬你一口。安抚好小大夫,王婶扯出个笑脸对老薛头说:‘老薛大哥,我就先跟大夫走了哈。’
老薛头一听他们要走,倒是起身相送了。‘好,麻烦了,今天没准备红鸡蛋,改天俺给你们送过去了。’
‘成,你回吧,孩子刚出来不禁冻。’
听王婶这么说,老薛头像是才反应过来,点点头抱着孩子走进了自己那屋,将哭声和孩他娘留在了隔壁的屋子。”
回去的路上,小大夫一直没有言语,王婶看出了他的低落,试图开导他。‘村里这些年不就是这样嘛,俺们女人不值钱,唯一的任务就是生男娃,我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没有几个能嫁给真正心疼自己的男人。我跟你王叔也是,父母之命就嫁了,我生大姑娘的时候他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后来有了二小子才算好了。你慢慢……就适应了。’
小大夫也明白这在闭塞的小山村里,儿子为重,可这就对么?‘那她媳妇就白死了?’
‘不白死,咋会白死呢,她还会被风光大葬,摆上几桌酒席,毕竟给老薛家生了儿子嘛,也能进祖坟了。’王婶说完继续往家的方向走着,小大夫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在这个山村里,女人的一生就是嫁男人、生儿子、养儿子、伺候男人、死了等儿子给风光大葬,一辈子围着男人转,没有人想过走出这个圈。小大夫的目光投向那所破旧的小学校,他希望这一代的孩子可以走出这个怪圈,可以为自己而活,去学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回到林场村,小大夫先送王婶回了家,再自己往家走,此时已经凌晨四点钟了,天色拂晓。小大夫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家门,小伙子从他出门问诊就没有再睡着过,眼见他回来,忙把他拉到炕上取暖,给他搓着冻僵的手,‘冷吧?饿不饿?’
小大夫目光呆滞的看着他,自顾自地说着:‘那女人死了,却生了个儿子。’
小伙子搓手的手一顿,马上又继续搓了起来,好似不曾听到这个消息一般。‘我给你熬点粥喝吧,暖暖身。’
小大夫点点头算是回应。小伙子去厨房之后,小大夫蜷缩在被子里冷的发抖,无声的哭了,哭村民的冷漠,哭未曾谋面的女人之死……
小伙子听到他压抑的哭声后,从厨房进来上炕,从背后隔着被子紧紧的抱住了他,直到他哭累了,沉沉的睡去。
四天后,小大夫去学校给小伙子送午饭,王婶拿了几个红鸡蛋过来,‘昨天沈芳出殡了,我想着你肯定不想去薛家吃席,就没喊你。葬礼办的挺好,埋老薛家祖坟了。生的大胖小子挺可爱的,这是老薛头给你的红鸡蛋,非要我给你带过来。’王婶边说边拿眼睛瞄着小大夫,生怕他突然发火殃及自己。
可小大夫只是默默的接过鸡蛋,没有言语,能在葬礼上发红鸡蛋的人家,还有什么可值得发脾气的。小大夫走到小学校门口的石阶上,蹲在那里扒开了所有的红鸡蛋,一口一口认认真真的吃完了。”
说到此处,徐松源环顾了一圈事物所三人,试探的问:“可以再给我一支烟么?”
纪念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他,这之前宋理与姜迟都不知道她吸烟。
徐松源吸了一口接着讲:“后来,小伙子的父亲得到了平反,恢复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回老关系给远在乡下的儿子找份城里的工作。小伙子收到父亲来信的时候,高兴坏了,从学校跑回家里,跟小大夫报喜:‘我要返程了!我要脱离苦海了!’
相比于小伙子的兴奋,小大夫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真好。’
‘你跟我走吧,我让我爸给你找份城里医院的工作。’这几年的朝夕相伴,他们早已适应了彼此相伴的生活。
小大夫摇摇头,‘别闹了,我又没念过书,咋能进城里医院呢。’
‘咋就不能?’听小大夫这么说,小伙子有点急躁,‘那就进城备考,我帮你,你考医学院,出来就能到大医院上班的。’
小大夫倒是没那么理想化,‘我考不上的。’
‘你没试咋知道?!’
小大夫眼见谁付不了他,便顺着他说:‘那这样,我在村里复习也一样,然后我再考到城里去,这次就不跟你去了,这样行了吧?’
小伙子当然不同意,‘那能一样嘛?!你在村里谁辅导你?!肯定不行。’
‘你不是教了我认字嘛,会认字了,之后再自学就容易了,再说,村里的老人们也离不开我,有个头疼脑热的,总的有个人给治吧。’
小伙子没想这么多,听他这么说也觉得自己有点草率了,直挠头。‘那行吧。’接着又不放心的嘱咐,‘那我给你寄复习资料和医学院的招生简章,你一定要看啊。’
‘好,我看。’
转眼间,便到了小伙子离开的日子,一大早小大夫就起床给他煮了几个鸡蛋,让他路上饿了吃。又把昨晚包的冻饺子给煮了,让他当早饭吃。‘我们这面讲究上车饺子,下车面。你吃饱饱的再走。’
小伙子吃了10几个就吃不下了,‘剩下的你吃吧,我走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再瘦了。’
‘好。’小大夫一直低着头吃着饺子,不敢看他。
小伙子知道他受不了离别,也不强求他抬头看自己,‘都要走了,我抱你一下吧。’说着也不等小伙子答应就张开了双臂,把眼前低头欲泣的男孩抱进了怀里。头埋进他的肩膀,猛吸了一口男孩身上的味道,好似这样可以给他离开的勇气。
就这样他们两人拥抱了很久,直到院里想起了敲锣打鼓的声音,是村长带了村里的鼓乐队来给支教老师欢送。
小伙子被带上大红花推出了房门,满园的父老乡亲相送,学生们都哭了,受到气氛感染,小伙子也有点鼻酸。‘感谢各位父老乡亲的照顾,希望你们日后的生活越来越好,我的学生们以后都能考上大学。’
‘好。’村长带头鼓起了掌。
村里给安排的拖拉机来的很及时,村长指使几个年强的村民帮着把行李放到拖拉机上,敲锣打鼓的将小伙子请上了拖拉机。
眼见着拖拉机即将开走,小大夫忽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喊着:‘你围脖忘了,车上风大,给你戴上。’
小伙子亦是再张望小大夫,见他出来,赶紧跳下车,让他给自己围上围脖。
旁边看热闹的大婶不禁打趣,‘大夫今儿个咋像个小媳妇似的,哈哈哈哈哈。’大家听了一片哄笑,大婶瞧着小大夫眼圈泛红,继续说:‘可不兴哭啊,返程这是好事。’
小伙子伸手拍拍小医生的头,小声的说:‘别哭,我在城里等你。’
小伙子就这样离开了生活了五年的小村子,后来他寄了很多封信给小大夫,但是无一回复。
直到十年后,小伙子当上了当地大学的老师,他当年在村子里代的第一批学生考上了这所大学,他们在学校相认。说起当年事,说起那座小村庄,小伙子才知道,小大夫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村里的老人说是雨天路滑,滑进了水沟里,淹死了。”徐松源猛吸了香烟的最后一口后,将烟屁股暗灭在烟灰缸里。
空气沉寂了一会儿,徐松源像是做了很大决定一样说到:“那个小大夫叫柳闯,杨柳依依的柳,横冲直闯的闯;而那个小伙子……就是20岁时的我。”
其实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大家就已经猜到了,只是没人点破……
“我离开的突然,他走的决绝,我们都没有来得及表明心意。所以,我的执念便是希望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有一分钟。所以你们……可以帮我找到他么?”
宋理端起桌上的茶,默默的饮着,思量了一下说到:“既是你的执念,你又登门求解,我们没道理不管,但是……我只能告诉你他是否在念都,没办法帮你找到他。那是你们自己的缘分,是否能重逢均是命定。”
“好,好。”听到宋理有办法确定柳闯是否在念都,就马上答应了。
宋理接着说:“需要你提供柳闯的生辰与死亡时间。”
“生日是1950年腊月初二。”徐松源还记得那是他们搬到一起住的第二年,柳闯生日他特意用雪给柳闯堆了个蛋糕,虽不能吃柳闯却还是很高兴,他承诺柳闯会给他买个真正的奶油蛋糕。“死亡时间是……1972年9月13日。”徐松源说着握紧的手,不住的颤抖起来。
宋理瞄了一眼,说:“阿迟,去书房取来纸笔。”
宋理在姜迟取来的纸上写上了柳闯的生死时间后,将纸条丢尽了香炉中的酒里,纸条燃烧后酒里的小人看到纸上的字,对着宋理摇了摇头。宋理接着宣布:“不在。柳闯不在念都,他没有遗憾,也就没有执念,自是不会留在这里。”
“怎么会没有执念?!”徐松源听着一脸的不可相信,却又看到宋理满是坚定的神情,只能被迫相信。“怎么就没有呢?……他还没走出那个村子啊,他还没有去读医学院,他还没有……我还没有表明心意啊……”
纪念再次递上一支烟,默默的说着:“可是他挂念的人已经回到熟悉的地方,而他自己也没有成为那人的负担,何来遗憾。”
徐松源颤抖着手接过那只烟,纪念为其点燃。徐松源此刻整个人像是掏空了灵魂一般,自顾自地说着:“其实自从那天,我偶然遇到老板娘之后,我便开始明白在这座念都里可以遇到以往的故人,所以这几天我走遍了念都的各个地方想找到他,可是都没有。我就猜到他不在这个地方……”
宋理看着他,那怪今天的徐松源如此颓废,想来定是没日没夜的找寻了。
徐松源吸了下鼻子,直接将燃烧着的香烟在手中攥紧。“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杀孙鹏么?”
姜迟反问:“不是看不惯么?”虽是这么问,但是三人都猜出了个大概,毕竟有心之人已经引导她们看到了柳闯的死亡。
徐松源摇摇头,冷笑道:“那是安慰他老婆的,毕竟跟她没关系,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孙鹏人生的受害者。我杀他,就是为柳闯报仇。”
“你怎么知道是孙鹏杀害的柳闯?”
“起初我也不知道,是孙鹏自己说的。我知道柳闯去世之后回了趟村子,村长已经不在了,只有王婶接待了我。我问起柳闯的死因,她说她也不清楚,是村口卖瓜的赵大爷发现的。王婶就带我去赵大爷家问,赵大爷还记得我,我给他孙女讲过课。我就问他:‘大爷,您当年怎么发现柳闯的?’
赵大爷也不记得太多细节了,就说:‘好几年了,记不太清了,那娃就没穿裤子趴在雨坑里,整个头都在水坑里。’说着还在炕上比划了一下当时的情景。
我当然敏锐的察觉了不对。‘他没穿裤子?’
‘对,还是我后来给他穿上去的。’
‘那……他屁股上有泥么?’那时候我就有了个不好的猜想。离开的这几年思想文化开放,各类国内外书刊也看了不少,也可以解读自己对柳闯的情感了。
赵大爷说:‘没有,干净的很。’
‘那他带着药箱么?’
‘带着的,我给他送回家,通知了村长,又去看了眼俺家瓜棚,回去的路上在壕沟里发现的。’
‘壕沟里?不在他身边?’
‘不在,离着的有10了米呢。’
10几米,人滑倒不可能划出10几米,更何况是平地滑,只有一种可能: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
纪念眉头一皱,“当时为什么没有报警?”
“报警?”徐松源一脸无奈的看着纪念,“那个年代,过了的事,哪怕过一天,人埋了,都没人再管。那天我在王婶的指引下去墓地祭拜了他,他的墓地在他父母边上,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我们曾经住的房子和我曾经授课的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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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花飞尽(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