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服了药缓和下来,家人将她接了回去。云舒洗了澡靠坐在回廊上,已是月上中天,山中夏夜并无酷热之感,琴婆婆从屋里走了出来,将一碟子米糕递给云舒“你没有吃晚饭,虽是长身体的年纪,然饱食伤神,吃一块就去睡吧。”不知怎的这一夜云舒睡得很不踏实,到次日清晨早早醒来,打坐一个时辰后开始打扫庭院,听到院门被拍响:“舒姐姐、舒姐姐。”门外是昨日带路的童子,只见他捧着一个瓦罐,眉眼弯弯:“我娘做了豆花去镇上换些钱,让我给你送些尝尝,十分香甜。”云舒道了谢将豆花放到厨房,将罐子清洗后又放了几个果子在里面,送他出门时却看到远处一队人抬着一口棺材往山里去,于是问小童:“这是哪家在办丧事?”“是方家,方家嫂嫂昨天吃了苦杏仁,晚上没人的时候又悬梁了。听大人说横死的人不吉利不能入祖坟,这一大早就要去山里埋了。”云舒送走了小童只觉一口浊气梗在胸中,深吸一口缓缓吐纳反复几次之后拿起立在门边的扫帚准备继续打扫。一回头看见琴婆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初生的太阳透过院中那棵枇杷树,斑驳的光影落在琴婆婆花白的头发上,隔着一个院落子的距离看不清她的表情。云舒忙上前道:“婆婆早饭好了,要叫醒客人吗?”琴婆婆却道:“她一早去办事了,你去沐浴更衣,带上你的琴来我房里。”说完就转身回屋了。婆婆一向寡言,但是不知怎得云舒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似乎是从那个客人出现就开始了。她虽疑惑却也不敢怠慢,连忙回到房内沐浴熏香,足足忙活了大半个时辰。
一切就绪云舒抱琴立在门口低声道:“婆婆,我能进来吗?”随着一声“进来,”云舒缓步走进房内。虽说是卧房可并没有床榻等一应寝具,正中一张矮桌并一个蒲团,靠墙的高几上摆了香炉,香气袅袅而出,婆婆在蒲团上打坐眉眼低垂。此时云舒突然想起客人身上正是这香炉中的味道,随即又赶忙收敛了心神,跪坐在婆婆对面。琴婆婆缓缓抬起双眸,语气有些滞涩:“舒儿,你在我身边有九年了,从平日里我教习你功课你应也能猜到我是修行之人。”云舒点头称是,琴婆婆接着说道:“我教你琴、医与制香,除了想让你有一技傍身外也是为了磨砺你的心性,做个医者走完一生,不想却有了变数,我须出趟远门。”云舒按住有些慌乱的心神:“婆婆您要去哪里,要去多久?我好打点行李。”婆婆没有接话继续说道:“此行路途遥远,无法带你同往。”云舒试探的问:“我在家等您回来就是,我定然看好家。”云舒觉得婆婆的语气不自觉坚定了一些:“此去归期未定,也许你有生之年我都回不来,所以我得安排你的去处,你有什么想法。”云舒的双手扶住了桌子的边缘只觉不自觉绷紧了身子、喉咙霎时发紧、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可是想到婆婆平日里最不喜人喜怒形于色,又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是我做错了事,所以婆婆不要我了?婆婆我可以改,我会好好做功课,再也不偷懒了。婆婆我不怕远,我定能跟上,我走山路脚程很快得,婆婆您带我去吧。”琴婆婆看到云舒的样子有些不忍,又仿佛下了决心接着道:“并非如你所想,那不是普通人能进的去处,况且我平日也教过你,世间之事无非因果,缘起缘灭本有定数,无需太过执着。”云舒忙到:“婆婆那我等你回来,我就在这里每天好好做功课,看好家等你回来。”琴婆婆看云舒泪水含在眼框里不敢掉下来的样子,心想是不是平时对她有些严苛了,毕竟自己也是第一次带孩子,于是放缓了声调说道:“昨日来人是我的师妹,你若执意要等,可愿意随她修行?若我事情办完自会回师门复命,到时或可再见。”云舒听了顿时用力的点头,眼泪就从眼眶里掉到了桌子上:“我愿意,我愿意修行等婆婆回来。”只见琴婆婆站起身来,顿时那头发花白的消瘦身型如光影般散去,眼前站了个二十几岁样貌的高挑纤弱美人,发如流云,眉似远山,桃花眼秋水横波,纤巧的鼻梁下朱唇轻启:“从今日起唤我师父,行礼吧。”回眸间眼角处一颗朱砂泪痣平添妖娆,发冠非金非玉灿然生辉,深红色道袍宽大的衣袖处露出一节皓腕,柔荑轻抬虚扶了一下傻傻叩拜完的云舒,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衣袂飘举似要乘风而去。
云舒不敢抬眼,又忍不住不看,想要张嘴却找不到声音,只觉得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倒像是有面鼓藏在耳朵里,震得头一阵阵发涨。眨眨眼泪还没有干的眼睛,双手交握时偷偷捏一下自己的手指,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昨天太累还没醒。琴婆婆觉察到她的小动作心里好笑,接着说道:“我们的师门为梦华宗远在方丈山避世而立,为师名琴,道号青虚,昨日来得是你的师叔名筝道号青阳,现为梦华宗掌门,其他门人你后面慢慢就知道了。梦华宗以织梦之术立宗、善医,但大部分门人一生只能做个医修,能修习织梦术者甚少。织梦术可入人梦境,可修补神魂,也可杀人于无形,织梦之术小成者称织梦人,织梦人之上为织梦师,织梦师之上称司梦,可门内已经有几百年没有司梦出现过了。”琴婆婆看了眼一脸呆怔的云舒有些无奈道:“我之前教你的东西是为了你能成为一个大夫,既然你要走修行之路,那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我虽是你师父,因要离开一段时日,时间有限教习的内容也有限,能学到多少要看你的造化,但往后的日子你跟随师叔也要勤加修习不可懈怠。”云舒木讷称是。清虚真人道:“本来今日要开始授课,我看你心神不属,就先回去吧,以后清晨打坐过后来寻我。”云舒回到房内,坐在床上愣了半天神儿,然后在屋子里来回踱了数圈,捏捏自己的脸,又捏捏自己的手指,最后走去了厨房,灶台上放着小童送来的豆花儿,她盛了一碗出来,坐在厨房吃了起来,直到一罐豆花全都吃完,她扶着桌子站起身来,摸摸有些涨疼的胃,心说不像是在做梦啊!于是走到院子里看到太阳已经烈了起来,便将药材拿出来晾晒,不过时不时就抬头望一眼花厅,想看看婆婆是不是真的变了样子。家里的黄狗卧在阴凉处看着自己,云舒总觉得它似乎在憋着笑,然后又觉得自己多心了。直到日落西山时,一个红色的身影站在廊下对自己道:“舒儿,我有事出去一下,你关好院门。”然后看了一眼那个优哉游哉在院子里的黄狗:“望天,你跟我走。”说罢闪身出了院子。一瞬间云舒的心突然就定了,这会子就算是望天突然跑回来告诉自己给它留晚饭自己都不会吃惊了。晚饭后云舒打开前几日制好的香,细细感受,香气清冽似山涧被割断的青草,恍惚中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打坐沐浴,抱琴去了师父的房间,云舒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习惯师父的样子,好在是不用喊婆婆了,不然自己也张不开口。正在胡思乱想间感到师父眼光一扫忙收敛心神听师父道:“阳清为天,阴浊为地,天地阴阳并存,琴者清浊相济,所以琴合天地五行法则而生,琴不仅是你的法器,更合天地之道。于人道中修行看似逆天而行更需顺应天道,所思、所想、所识、所行无非悟道、证道,大道三千如江河滔滔,能取一瓢便足以。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止于术,织梦一途所习术法众多,切不可沉迷于术。”云舒并不是很懂师父说了什么,但是认真地记在了心里,接下来的日子里全是各种功课,云舒不敢偷懒,一刻不敢停,很多东西懵懵懂懂,于是便记录下来,想着日后慢慢领悟。这日结束功课时便如焯过水的小菜苗蔫蔫得,服下师父递过来的丹丸,听师傅吩咐到:“明日早起随我进山。”云舒回到房间便瘫软在床上,合眼睛便睡了过去。
听到房门敲响后云舒才清醒过来,透过窗纱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忙点了灯随随师父进山。进山的路是自己走惯了的,望天走在前面,自己提灯走在中间,师父走在后面。云舒自觉脚程不慢走了约有两个时辰便没有了路,此时天早已大亮,师父走在前面吩咐自己跟紧了,望天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云舒只觉背上的琴压的腿有些抬不动时看到一片树林,大树遮天蔽日,经年的落叶堆积得不知有多厚,林中却没有一根杂草,踩上去软绵绵的,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一处开阔的湖面出现在眼前,见师父深深行了一礼道:“前辈,晚辈借贵宝地一用。”说着便往湖里走去,湖中的水便如被利刃破开一般,出现一条青石路,云舒震惊地楞在那处,直到后面有个毛茸茸的嘴巴推自己的小腿才缓过神儿,然后看到望天略带怜悯的眼神,这次云舒终于可以肯定了,这狗它在鄙视自己。云舒深吸了口气,总不能让一只狗看轻了自己,迈着有些软的腿跟在师父后面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