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要讲的,并非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而是关于两位才子之间的纠葛。数年来,闻者伤心,听者落泪,说句肝肠寸断,不为过。这个故事与我关系不大,却要从我开始说起。
我是鬼界的一只灵蝶,一朝得道,化作人形,阎王命我做渡灵使。
人死如灯灭,下了黄泉,也不过喝碗汤,断了红尘,别了旧梦,渡个桥,投个胎的事。
只是这世上大多数人,死后眷恋尘世,舍不得那追名逐利场,忘不掉那温柔富贵乡。更不甘两眼一闭,任他是达官贵人还是愚夫俗子,花容月貌还是獐头鼠目,惊天动地还是默默无名,结局都不过一杯黄土,赤条条来,又赤条条去。
正应了那句:“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看破的,一碗孟婆汤穿肠,六道轮回,投胎去了。看不破的,停留在望乡台,回望汲汲人间,吁嗟复吁嗟。还有一种,他们阳寿未尽,是枉死鬼,要么待在鬼城耗尽阳寿,要么化去心中执念,才可投胎,再世为人。而我们渡灵使,专为有意了却执念的枉死鬼实现心愿,以此度化。
想我孟钰,什么样的冤鬼没见过?又有哪些是我度化不了的?贪嗔痴爱,酒色财气,不过如是。我只消送一场黄粱梦,便打发了。可老天偏偏罚我,让我遇着了一个造孽货。
苏扶,字仲夕。我与他初次见面,便极不愉快。不过,在此之前,我听了不少有关他的传闻。
听说,他是阴间最不像鬼的鬼。别个下了阴曹地府,都是怨气滔天,撕心裂肺,他倒好,是神采烨然,优哉游哉。初到鬼门关,见黄泉路上,绯红似火的彼岸花层层叠叠,蔓延成海,天空流光溢彩,如绸如缎,惊呼:“奇境!奇景也!”登时流连忘返,忘乎所以。苦了引他入鬼城的黑白无常,因他不知所踪,吓得丢魂失魄,连连找寻。待到发现他时,他已卧倒花丛,酣然入梦。
此事一经传开,众鬼议论纷纷。
“做鬼还需就眠,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葩!”
除此之外,他还是阴间最有才气的鬼。我们鬼城有个出名的**窟,名曰“乐坊”。素日里红灯高挂,笙歌不息。苏仲夕是乐坊的常客,原因无他,那里藏有一把名琴,名曰“落霞”。此鬼爱抚琴,尤其擅弹古曲《阳春》,堪称一绝。
春风拂面,留连芳草。其水木之音,连我们这煞气最重的红衣鬼,都备受洗涤。
他也颇好下棋,有一日,苏仲夕偶遇孟婆亭,见亭内一群老儒鬼摆局下棋,喜不自胜,吵着也要加入其中。没曾想,下无敌手。那些多年来不愿投胎的臭棋篓子,屡战屡败,遂心防崩塌,想到今后还要与之对弈,胆战心寒,连连叹道:“苏公子,孟婆汤现已熬好,我等赶着投胎,就不再奉陪了。”
那几个臭棋篓子,把心一横,喝完汤,拔腿就过桥去。
传闻到此暂不再提罢,我们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我绕过群鬼云集的望乡台,见他横卧于层层白色帷幔中。
“就是你要找我?”我拨开帷幔,这才看清他的全貌:一手支在幞头,一手拈着彼岸花,褙袍微乱,翩翩皎皎,眉眼如画。与那些青面獠牙的鬼怪不同,倒还算是人模狗样。
见我来了,他立刻从美人靠上起来,拱手笑道:“孟钰姑娘,我有一心愿未了。”
闻言,我心领神会,又是个主动找上门来,赶着投胎的。
“你倒是爽快,不过暂且别说,我须问你一问。”
苏仲夕道:“请。”
我顺势坐下,问:“你生前是何人?”
苏仲夕踱了两步,浅笑道:“除了姓名,一概不知。”
我眉眼一跳,又问:“怎么死的?”
“也不知。”
“是否有过仇家?”
他略有沉吟,难为情道:“亦,不知。”
我压抑着火气:“那家住何方?这个你总知道吧!”
苏仲夕抚颌,几番思索,道:“可能,是京师吧。”
一问三不知,还有一个含糊不清,分明就是故意的!我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好你个小王八犊子,敢耍我!”
见状,他不疾不徐,赔笑道:“姑娘莫恼,并非耍你,我对生前事一无所知,甚至连尸体都不知道去哪了,又怎么回答得上你的问题呢?”
我讥笑道:“哦,原来你还是个糊涂鬼,不过,为何还记得如何吟诗作对,如何抚琴下棋?”
苏仲夕又笑了:“问得好,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何我会这些,完全就像是出于本能。”
我啧啧称奇,绕了他一圈,上下打量,才看出端倪。
人死之后,先散七魄,再散三魂,唯有一魂下来阴间成鬼,可此鬼不显鬼相,又不晓生前事,明显是这一魂有所残缺。八成是死前被折磨得极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死的不甘不愿,灵魂才会强行分裂一部分,连带着生前的大部分情感记忆一起,残留在肉身。
苏仲夕重提话头:“姑娘,我有一个心愿。”
我拨弄着飞扬的帷幔,漫不经心道:“嗯,这回你说吧。”
只听他道:“我想还阳。”
我愣怔了一下,不免心里发笑。“这里所有的鬼都想还阳。”
苏仲夕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为什么?”我问。
“我还阳,是为了找到我的尸体。”
他忽而抬眸,一双明目直直盯着我看,那一眼似火在焚,连着让我也倍感焦灼。
我问:“找到尸体,然后呢?”
他道:“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怎么死的,这样,我就死而冥目了。”
“这对你很重要吗?”
起初,我对他的心愿不屑一顾。心说:这的确不重要,灵魂残缺又如何?在鬼城耗尽阳寿后,照样可以进入轮回。我们鬼城除了活人,要什么有什么,亭台画阁,珠帘绣户、灯宵月夕。又怎的比他们阳间差?这恼人的活,不接也罢。
苏仲夕却异常笃定:“很重要。”
他解释道:“这些日子,我越发喜欢问自己‘不明不白活过,又不明不白死了,为何要到人间走这一遭啊?’为了得出答案,也为了善始善终,我必须知道,我是怎么活的,又是怎么死的。”
“不明不白活过,不明不白死了。”我不断重复着。不知为何,一种失落,甚至是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好像世上,没有比这更遗憾的话语了。我听出了他的无力,怎么都挑不出错处,抬眼看去,依旧是那样灼人的目光,炽热的、明亮的,让我无处遁形。
就如猛然醒悟那般,心中真实的想法被无限放大,让我满脑子都是那一句:
这是我的责任,我应该帮他的。
“我无法让你还阳,不过……”我顿了一下,又道:“我可以让你以鬼魂的方式回到人间。”
他偏着头,有些难以置信。
“此话当真?”
我说:“当真,只是比起还阳这种简单直接的办法,找你的尸体会比较麻烦,毕竟你这不知那不知,我们没一点头绪。”
苏仲夕坦诚道:“我还记得一个画面”
“是怎样的一个画面?”我急道。
“我走过石桥,抬起羽箭,射向了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我继续追问。
“是一个男人。”他闭上双眼,眉头紧蹙,仔细回想着,“一个的文人装扮的年轻男人,他本是背对着我,箭矢偏了,便忽地回过头,向我走来,雨势甚急,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灵机一动,问:“那座桥呢?那座桥你还记得吗?”
“十三……十三月。”
我浅浅一笑,道:“原来你家真的在京师啊。”
十三月桥,人间京城名桥,古往今来,文人皆爱为其挥洒墨水。
事不宜迟,我伸出双手,站立在他面前,见他半天呆愣不动,恍若神游,我反手扣住他双臂,轻轻一拉,向下倒去,同时,两极反转,世界渐渐颠倒……
睁开眼,我们来到了烟雨蒙蒙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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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着油纸伞,我走在京师街市的淡烟急雨中。此地正是繁华之所,车水马龙,行人熙攘。目之所及,皆是商铺琳琅,墨宝遍地。彩楼欢门前,俊男俏女,尽显妖娆。
我屏息凝神,步履姗姗,生怕走路的姿态不成人样。
曾经有段时间,我痴迷人间的话本子,尤其那些吟风弄月,痴男怨女的爱情话本,爱不释手。自以为看了几则故事,度化了几只怨鬼,便对人间了解甚多,不屑踏足。如今,真让我来了人间,真让我见了这么多活人,心中萦绕着的,竟是惶恐。
忽地,一阵妖风狂卷,摧花折柳,也使我青绿色襦裙飘扬,晕湿一片。我回头,怒视始作俑者,又瞧了瞧那人来人往的纸马铺子,细声嘲道:“怎么?也要我买来纸马、蜡烛给你上供?”
苏仲夕掩面笑道:“非也,只是觉得孟钰姑娘何必拘谨,大方向前走便是。”
我蹙眉而立,过了须臾,才领悟他的话外之音,一时火冒三丈,原形毕露。“好啊,你敢嫌我走得慢!”
这一声不轻不重,却让四周行人纷纷投来目光。苏仲夕是灵体,而我是实体,常人听得到我、看得到我,却听不着他、看不着他。方才我在别人眼中,莫不是自言自语的疯子?想到这,顿觉尴尬,偏偏他从容自若,实在可恶至极。
既然如此,那便破罐子破摔好了。我正欲恶语相向,不料被他抢先一步,那张惨白的鬼脸倏然凑到眼前,作出歉疚的样子,道:“孟钰姐姐,你饶过我罢,此地不宜引人耳目,还是先打听十三月桥要紧。”
他的话不无道理,见他诚意求饶,打算就此作罢。“你少恼我,我便饶了你。”
苏仲夕退后一步,满眼真诚道:“您是下凡助我的活神仙,我怎舍得恼你。”
我洋洋得意:“知道就好。”
我们路过一小小茶肆,听到里面人声嘈杂,讨论的,无不是今科状元。
“殿试刚过,那张梦笙夺得一甲,真是让他捡了好大一个便宜。”
我与苏仲夕,面面相觑。
他率先提议:“过去听听?”
我笑:“怎么,你很感兴趣?”
他笑而不语,已是默认。
“我见你也是那文人的酸臭气质,莫不生前也是什么状元郎吧。”
我上下比划,白衣,佩玉,淡雅,色秀。这哪一样和话本里的书生不符?
他抖了一番衣袖,摇着头,“你又拿我打趣了。”
说罢,兀自矜贵走进茶肆,寻了一个空位,支颔而坐。
我旋即跟上,才进店,就有一大伯替我收过油伞。
那大伯道:“敢问就小娘子一人吗?”
我在苏仲夕对面坐了,回道“对,就一个人,把你们店最好的茶点送上来。”我刻意冲他眨眼,讽他如今是鬼,吃不了人间的茶。他倒是满不在乎,专心听人家议论去了。
“若不是苏公子和史公子未参加殿试,又怎会让他当上状元?”说话的是一个魁梧的壮年男子,皂袍软幞,长须美髯,正是说到激动处,面红耳赤,差点从脚凳上站起来。
一位老先生捋了把胡须,叹道:“是啊,这二人在乡试会试中皆位列前三,尤其是苏公子,连中二元,满城都道他将三元及第,只可惜……”
这时,有人站出来反驳:“苏公子便罢了,他史思齐怎么比得过我张兄?”那人眉清目秀,一身淡青圆领襕衫。
隔壁桌的茶客悄声问:“此人是谁?”
“张状元好友,崔文崔子明。”
壮年男子怒目而视,道:“休要胡言乱语,史公子年不过二十,惊才绝艳,又是御史中丞之弟,怎么说都好过那个捡漏状元。”
崔子明高声道:“好一个惊才绝艳,你们都还不知道么?”
众人咂舌:“知道什么?”
他忽而笑得张狂,和那史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怨似的,“史思齐,他疯了!”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哗然。
“一个疯子,也配和当今状元相提并论?”
一语中的,在场的人瞬间炸起,吵得不可开交,唇枪舌剑,势如水火。
有的说史公子好,有的说张状元好。他们到底谁好我不知,吵闹的人都不过是为自己争口气罢了。
最后不知是谁重重拍了下桌案,吼道:“大伯,今天的曲艺怎么还没上演呐?”
这场闹剧戛然而止。
不久,琵琶弹唱,珠落玉盘。
茶博士送来了茶,天青冰裂纹茶壶,小巧玲珑,煞是可爱。他倒上一杯,递到我面前。我头一回吃茶,不免多瞧两眼,红的茶水,白的汤花,轻轻一嗅,有种若有若无的梅花冽香。茶博士作解道:“客官,这是本店特供‘踏雪寻梅’”
他放上一个精致的莲座镂花小香炉,点了香,又为我摆上几盘点心,道:“栗子糕和樱桃煎是送您的。”
我道过谢,惊奇人间吃茶之讲究。
接着,送了几枚人间的钱币,问:“敢问他们所言的苏公子是何人?”
茶博士道:“还能是谁?京城有名的富家才子,苏扶苏仲夕啊。”
苏仲夕听了,脸色大变。
“传闻苏公子和史公子二人还是同窗好友,这一个不知所踪,一个疯疯癫癫,当真是可惜,可叹。”
我一时语噎,只觉蹊跷,又问:“你认为,苏仲夕他只是失踪了?”
茶博士道:“是生是死不知,只知道他家寻人的赏金今天又往上翻了一翻。”
我抿了口茶,见苏仲夕面色凝重,自己心里也翻江倒海,连茶都没尝出什么味。
他死了将近一个月,灵魂残缺,记忆丢失,尸体更是不知所踪,这阳间竟还没人知道他的死亡讯息。死得冤啊,太冤了!
茶博士收过茶盘将离。我急道:“您且慢,我还有一问。”
“姑娘请说。”
“十三月桥,可是发生过什么怪事?”
茶博士道:“姑娘正是问到点子上了,听说苏公子失踪前一晚,还到过这地方,而那史公子疯癫后,常立于此桥,风雨无阻。”
他把声音压的极低,又道:“有人说,这二位是在桥上撞邪了。”
兜兜转转,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十三月桥,或者是桥上的人?
我说:“我对这邪祟之说颇感兴趣,能否劳烦您指个路?”
茶博士瞧了我一眼,满是疑惑的样子,不过他并没有多问,好心指了路:“沿着这条街直走,过了小南门便是。”
我付了茶水银钱,急急而出。
“你是怎么想的?从刚才开始一句话都不听你说。”
苏仲夕眼底一片青黑,骤然停步,低头不语。
“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讯息,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抬头,却只幽幽唤了我一声:“孟钰姑娘。”
“什么?”我不解道。
那双垂目缓缓睁开,稍有几分散漫,他说:“我好恨呐。”
我愣愣驻足,总觉着要安慰他什么。
只是不过片刻,他一改当前阴沉,露出灿灿微笑。“你是不是想听这个?”
油嘴滑舌,没个正经。
我厌厌作呕:“你滚!”
小南门是京师内城到外城的一座角门。粉墙朱漆,上有曲尺状角楼。城门两侧设有守卫,一根大木杈子拦在城门前,只拦车马,不挡行人。
风急雨急,鬼也急。才出城门,他奔逸绝尘,我紧跟其后。穿过那太学国子监,绕过一杀猪作坊,靠近河岸,但见烟波画船,杨柳依依,雨落成花,不外人间仙境。又沿河畔走了几许路,终于,在那河曲凹岸不远处,见到了一座石桥。桥拱如月,势若飞云,桥身刻有“十三泛月”四个大字。
桥上站着一个人。
我们上了桥,定睛一看,说是人,更像鬼。披头散发,面煞唇青,尤其眼睛,最为可怖,眼白溢血,瞳孔涣散,非疯即傻。许是淋雨久了,皮肤被泡得发白,乌黑的长发贴着青衣,黏在脸颊,雨水顺着碎发滑落,流过尖尖的下颏。唯有口中时而呼出的白雾,才让我确定他还活着。
然而,接下来,我才知道,这里只有我觉得那人狼狈得不成人样。
“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只听苏仲夕叹道,他端瞧着那人,两眼弯弯。“孟钰姑娘,我觉得他需要把伞。”
我霎时懵然,微微侧过头,以示不解。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呐喊。
“思齐!”
抬眼望去,来者蓝袍披红,头戴金花嵌银乌纱帽,手持黑色描金油纸伞,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史思齐痴痴地偏过头,一言不发。
那人便走近,将他揽入伞下。
“思齐,回去罢。”
史思齐摇了摇头,沙哑出声:“不,我们约定在这见面,我要等他。”
那人满目愁郁:“不要再等了,我们一起去寻他,官家答应我,让我暂任大理寺少卿,负责苏扶的案子。”
史思齐笑得僵硬:“是吗?那真好,有你张梦笙在,他们定比之前称职。”
张梦笙道:“不止要我,还要你,我们同心,才能把苏扶寻回来。”
此情此景,我不由唏嘘,没想到苏仲夕有这么好的人缘,他的朋友,竟牵挂他至此,实在是叫我,嫉妒不已。可惜那二人只是肉眼凡胎,看不见他们念叨之人,已化作鬼魂,站在他们面前。
这鬼也是铁石心肠,他的朋友因他心如刀割,他倒好,也不动容。只是款款道了声:“苏扶何德何能,还请勿念。”
我横了他一眼,自顾走上前说:“二位不必找了,苏仲夕就在这。”
一语方休,史思齐那双血丝遍布的眼睛倏地看了过来,睁得扁圆,像极了我们阴间的血月,凝视着悠悠众鬼,却是个死物。
他一直盯着我,挪动着自己那被冻得僵直的身体,一步步走来,让我如芒在背,竟破天荒感到惊悚,浑身一颤。人说到底比鬼可怕,我从前不解,现在倒明白了。
张梦笙诧然:“思齐,你认识这位姑娘吗?”
他没有回答,在我面前站定,泫然欲泣。“姑娘,你知道他吗?”
我惊魂未定,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越发癫狂:“姑娘,你能告诉我,他在哪吗?如果他不愿意见我,也没关系的,我只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
子不语怪力乱神。阴间事不应让阳间人所知,这一点,我一直都清楚。
要说这回是情绪上头,也不全然。
“孟钰姑娘,你何苦害我。”话音刚落,苏仲夕两手扶着脑袋,缓缓飘上半空,白色的身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二人,我是一点都记不得了,你这番把我曝出来,岂非陷我于不义?好在他们看不到我这鬼身,莫要再多言,快逃吧。”
“别吵。”我挥挥拳,把他打下去,深吸一口气,已然下定决心:“这位公子,我若说苏仲夕来赴约了,你可信我?”
史思齐一双眼睛忽而炯炯发亮。“我信!他只是还没想好见我,藏起来了对不对?”
我点头,转念一想,又摇头。“他在桥上,没有刻意躲起来,你们寻常人看不见他罢了。”
张梦笙道:“姑娘,你在开玩笑么?”
我捞起在地上躺尸的苏仲夕,道:“我们素未相识,开玩笑做甚?”
“可姑娘之言,实在匪夷所思。”
“我能让你们见着他,只是这代价……恐会让你们今后彻夜难眠。”
凡人一旦借助外力“开眼”见鬼,这辈子都无法看到没有鬼怪的世界了。在阳间游荡的鬼魂不在少数,这份恐惧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果真?”史思齐言语异常恳切,“只要能见他一眼,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张梦笙面露迟疑,显然不太信我,却还是微微颔首,想要一试。
“我不赞成!”苏仲夕连忙阻止。
“反对无效。”既然接了这活,要怎么来可由不得他。我召出两只灵蝶,轻轻一吹,灵蝶便挥舞着亮翅,飞到那二人眼睛中去。
不过片刻水华清明,那柄黑色油伞悄然落地。隔着雨幕,我也看清了他们的讶异,心知此事已成。
史思齐抬起手,动作一顿,许是看见心心念念之人就在眼前,身子不自觉向他凑近。他一靠近,苏仲夕就后退,甚是惊慌。
“对不起。”史思齐垂眼。“那夜在十三月桥,我不该出言伤你,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千万不要疏远我。”
苏仲夕应是意识到什么,停住后退的步伐。“是你,原来我记忆中那个人就是你!”
他一激动,想要握住史思齐的手,却扑了个空。
“我忘了,我如今是鬼,碰不到你。”他自嘲道。
“鬼?你在说什么,你,你……”他这一声极轻,几乎耳语。旋即,他跌跌撞撞跑至桥边,扶着栏杆,干呕起来,泪水混着雨水汹涌而出。
张梦笙过去安抚,也忍不住流泪。
“那日会试刚过,兄长便派人来信,提到身体不适,甚是想念,要我去应天府探望。你不允,说若我此番离去,我们就完了。我不信你,还因此与你置气。是我,是我错了,我早该知道的,你定是遇到了危机,要我在身侧。啊!我是,我是杀人犯。”他哭喊着,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都茫茫然,没料到他的反应竟如此激烈。
苏仲夕道:“那个……史公子,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生前事我也都不记得了,这事怎么听来都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我接话道:“是啊,史公子,苏仲夕这次来人间,就是想找到自己的尸体。而且,他很可能是被谋杀的,你愿意帮助他,找到遗体,找出真凶吗?”
他的情绪稍有缓和,坚定道:“找,我一定要一个真相。”
张梦笙扶他起身,两人俱是难掩悲痛之色。苏仲夕低下头,拳头紧握,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我羞愧难当,不能明白,不能理解,为什么?为什么苏仲夕死了,他们那样伤心。我好像做错了,错得离谱。
辣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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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幽梦惊回(弃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