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罪仙
春寒料峭,窗边一株桃树新开了花,点点落英飘进窗内,落在周砥的书案上。
他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此时一个小道童扎着两个揪揪,从门外乖乖进来,端了一壶热茶,一盏蜜饯,还有一只暖手炉。
周砥却将这暖手炉把玩起来,就像是习惯了这种时候会有人给他安置好一切。因为他实在是穿得太少了,这才刚开春,他只是穿了一件素色外袍,外加一件里衣,整个人十分懒散。
清风不识字,他这才刚刚翻了一页,又得从头读。
直到他的手指压不住这邪风,他才蹙着眉头,猛一抬袖。一道罡风直接灌入屋中,方才那小道童也变成了纸人,扁扁的,薄薄的一片,掉地就化为灰烬,顷刻间便消散了。但是有一个小童没有变,乖乖地从门外进来。
“有屁快放。”周砥不耐烦地变出了一盏茶,推给了对面。
只见那小道童进门的一霎那,就已变成了一位身长七尺,眉目隽秀的郎君,坐到了周砥对面的蒲团上。
“《诗》曰:‘周道如砥。’既谓行道,又喻遵循圣人之道。妄澜君近日真是好兴致,让我好找。”
岂止是好找,他老人家已经离开思过崖二十三天了。三十三重天整个乱了套,但是消息早已封锁,不然八荒**唯恐都有异动。
“我若是真想隐瞒行迹,又怎会让月下元君找上门。”周砥面露讥讽之色。
来人哂笑不止。
“诶,我说,我原以为你就是下来度假,躲闲,玩玩,怎么现在还……”
“我就是下来度假,躲闲,玩玩。”
说罢还用手将茶壶温热了几分。
“……”月下元君沉默,真是骗鬼呢。
“我看了眼命簿,天命说,此人要堕魔。”月下煞有介事地凑近周砥。
周砥转茶杯的手停了一瞬,然后接着转。
“哦。”
“……”月下满腹狐疑,怎么这么淡定。哎呀算了,神君他老人家活了这么多年,怎会挂心一介凡人之生死。于是暗自揣度,补了句。
“嘿嘿,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而已。”
周砥手一捏,杯子碎了。
完了,又说错话了。
“神君若是在下界还想再玩玩,就切莫插手凡人是非,命簿里皆有定数,不然这思过崖的刑期,怕是又要延长了。”月下见神君仍神色如水,终于还是苦口婆心地交了底。
“七日。再帮我拖延七日,七日之后,我自会回去向天君请罪。”
月下听此回答眼前一亮,连连点头,于是就像一阵风一样从窗子离开,连带着花骨朵也被卷下来好几瓣。
周砥沉默半晌,旋而思索起来。
依照前日在命簿中所见,温峤日后将会弑君篡位,最后**于銮鸣殿中。
而促成这一切的人乃是大夏第一奸臣周砥。他对于温峤的过去种种,皆是在以身饲虎,把他养得野心蓬勃。命簿上还说,周砥本人的结局是被温峤赐死。
五年前中秋夜,温峤生父琦安王被当今宣统帝赐死于凄雨亭,血溅三尺。温峤虽与其父不甚亲近,自出世就一直留在周砥身边教养,得知消息时正同周砥煮雪烹茶,一时之间眼眶通红。
少年起身质问师父,究竟是为何。
“想必国师今日将我强留在此处,必是提前得知祖父此举,还是说,此一计也有国师的手笔?”
周砥眼眸沉得像墨,拂袖就给了温峤一记耳光,少年被这罡风震出老远,结果他没什么事,反倒是周砥吐了一口血。
“来人,皇太孙病了,将太孙殿下送回去歇息。”
周砥咳嗽两声,叫人把少年拖走。
温峤一步三回头,眼神充满愤恨,亦有一丝丝……不忍。
随后的四十九日里,温峤日日来到钦天监,听雨、泡茶、练剑、习字,当作那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周砥依旧是避而不见,就连朝堂都未曾打过照面。
直到某一日,瀛洲再受倭寇侵扰,温峤当朝请命,愿带兵前往平反,宣正帝大悦,随即下旨。只是那珠帘却连动都未曾动一下。
于是一晃五年,少年褪去青涩,粗糙了些,长高了些,只是那鼻梁依旧高挺,眉宇之间萦绕着真龙之气愈发明显,眼神犀利,更甚从前。
周砥那日见他长身立于堂下,心念一动。
从前他在思过崖的转生瀑中,得见一缕幽都大帝封鹤的精魂,就这样落入凡间,他顿觉奇异,于是擅离职守,也跟着下凡来到了大夏。
说是擅离职守,其实只要他想走,没人,偶不,没神锁得住他,思过崖中一罪仙,他的名字是三十三重天上上下下不可说的禁忌。若是他人倒也无所谓,只是这位大帝已沉睡百年,自己被囚一百二十三年也是拜他所赐,于是他定要下凡走这一趟,为他护法。若是这最后一缕精魂归位,他便醒来有望,自己便也能从这思过崖中脱身。
他自嘲于自己的命运,于是就为自己择了奸臣周砥之身,沿着命簿,按部就班、甚至添油加醋地扮演着,连术法都不用遮掩。
可他也是货真价实教养了温峤这么多年,原来只当是打发时间,带个小娃娃而已,偶尔也作弄一下这位大帝的分身,可他越来越有些难以割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不下的呢?
有一年上元灯会,温峤九岁的样子,身量还在周砥的腰间,他便牵着他,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两人一人挑了一个面具,周砥挑了个白狐狸,戴在脸上,弯下腰,冲着温峤狡黠地眨眨眼。温峤左看又看,挑了个小白虎,好看不足,吓人有余。
周砥一面心下感慨,到底是真龙天子,一面又给他戴好,然后这个小大人就牵着他,一口气走到了千金台。
那天的台上有个花魁,穿着极为暴露,极为妖娆,她的红袖就这样不偏不倚搭在了周砥的肩上。旁边的吃瓜群众上赶着想看这位俊俏公子的真容,但是这周砥既无摘下面具之意,也无拂下红袖之意,嘴角一抹微笑逐渐凝固僵硬。
那花魁依旧笑得更加花枝乱颤,更加魅惑。
周砥一把抓住那红袖,顷刻间便将那花魁揽入怀中,众人果然沸腾起来。
肉眼凡胎而已,无人看见此二人身上两股气流的对撞,周砥试探出此人来自幽都,法力更是远远不敌他,便只是捏了个传音诀,警告了她一番。
周砥恶狠狠的声音:“不想死就离他远一点。”
那花魁一愣神,就又被推回了台上,众人又是一阵嘘声。
周砥嫌恶地掸了掸袖子,一回头才发现,小人儿不见了。
他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发现温峤已站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目光冷冽,死死盯着他看,他顿觉一阵恶寒。
周砥赶紧跑过去拉住他,谁知那小人掉头就走,还越走越快,
周砥快被气笑了,也不知这小东西气些什么,他施了个身法,弹指间便到了他面前,像一堵墙,挡住了小人儿的去路。
于是温峤便结结实实撞上了周砥这堵墙。一大股好闻的白檀香扑面而来。温峤出奇地抱住了他,周砥先是一愣,然后又下意识摸了摸他的脑袋。
结果他感到腰间一阵温热。
“怎么还哭了?”周砥有些哭笑不得。他就站在那儿半天不走了。
“欸欸欸,小孩儿,有人在看我们,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温峤本来不觉得委屈,不觉得想哭,只是刚刚没忍住,委屈之后便更加委屈,而且他哭了一滩小水洼,现在抬头,未免也太丢人,于是周砥无奈,趁人不注意就将他一把抱起,扛在肩上,一步十里,速速回宫。
无独有偶,十六岁那年,铸剑司献上一把好剑,名曰“大夏龙雀”。诸位皇子都想争得此剑,温峤虽然嘴上不说,周砥自是知道他心中想要。于是便略进谗言,偶不,略施小计,将这剑就此扣在了钦天监,说是要养天地之正气,之后再择良辰吉日,让宝剑自己认主。温峤眼睛一亮,知晓机会来了。
周砥喝了口茶,装作大公无私的样子收留温峤日日在钦天监练剑,准备半月之后的试剑大会。
一天夜里,周砥心情好,多饮了几杯梨花白,借着七分醉意,传授了温峤一套剑法。温峤问这剑法何名,周砥思索了半天,就叫“狂名”吧。
屁,这是他妄澜仙君独创的一套剑法,天上地下只有他本人知晓。
周砥醉倒在一棵老槐树下,笑意盈盈地看着温峤逐渐熟练的身法。少年长身玉立,像一株白杨。
但他不知道那天是如何回的卧榻,只当是下人搀扶,第二天醒来就要去上朝了,也来不及细想。
再然后就到了决裂的那天。
他狠心的那一巴掌。
要说悔吗,当然悔,天命要他如何他便要如何,不如此做,温峤怎会负气出走,平定瀛洲海患,怎会成长如此之迅捷。况且干扰幽都那位元神重聚可是大罪过。
但他悔了,早就悔了。
悔就悔在不该横生枝节,不该掺杂私情,温峤是温峤,封鹤是封鹤。
他已和月下许了七年之期,这是他最后能陪伴他的日子。
他还得添一把火,叫他长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捋清楚这一切,咱们的国师大人终于能老老实实地睡个午觉。
“大人大人!”
一个小道童着急忙慌地从门外跑进来。
“又怎么了?”
周砥无奈,把书从脸上拿下来。
“太孙殿下在门外,找您讨个说法。”
“他带人了吗?”周砥眼珠骨碌碌一转。
“没有。”
“那就好。”周砥长吁一口气。
“但他提剑了。”道童接着说。
周砥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