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孙
宣正十二年,农历二月初九,宜动土,宜搬迁,宜嫁娶,诸事皆宜。
瀛洲的捷报不胫而走。满大街挤满了人,尤其是那朱雀天街,人人都要一睹那刚刚立下汗马功劳的皇太孙的真容。
“欸欸欸,别挤啊,抱小孩呢,也不看着点!”
“谁挤了,小孩别举过头顶啊!看不见啦!”
“快都别吵了,太孙来了!”
一匹红鬃烈马打头阵,上面坐着一位约莫只有弱冠之年的将军。银盔配上红缨枪,长街走马,万民高呼声中,他的神情冷漠倨傲,还隐隐约约透着那么点不屑。
一声尖利的哨音划破长空。
霎那间,两边的酒楼之上,忽然飞身而下一群蒙面黑衣人,手持弓弩,直奔皇太孙而来。
王副将反应最快,抽刀而起,挡住了大部分羽箭。可防住了人却防不住马,后面的队伍早已人仰马翻,唯有太孙殿下的云梭毫发无伤。
王副将刚准备喘一口气,谁知一支羽箭就这样射中了云梭的后腿,毫无疑问马惊了。皇太孙若是此刻飞身下马,人是会没事,可这匹脱缰的马将会横冲直撞,少不得要殃及多少无辜的池鱼。
可是他没有下马,而是勒紧缰绳,马蹄高高举起,连人带马,几乎是到达了难以企及的高度。温峤背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汗,很显然,他并无把握制住它。这匹马当年就烈得很,他花了不少心思才将他纳入麾下,今日一激,怕是要前功尽弃了。
不远处的花田小筑二楼,有人凭窗,看着这场闹剧笑了好久。见他快要把持不住,方才出手。
一枚极细极快的鬼门银针划破空气,刺入马的五脏,又极速地穿过去,这马竟摇摇晃晃地,先是坐,后又直接躺下了。温峤也终于能下马来。
他隐隐约约觉得有道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于是便抬头望去。那平平无奇的酒家,二楼开着窗,墙上缀满了凌霄花,但那位置却一直空空荡荡。
他在想,会不会是那个人呢,但是又赶紧打消了这种念头。
于是他吩咐下去,先安抚好百姓,他要独自先进宫。
温峤一路快马加鞭,穿过十里城墙,方才看见宫门。于是他也顾不得梳洗,只得下马步行,朝正殿走去。以至于柳公公宣他进殿的时候,他还恍惚了一阵。
他亦步亦趋,数着阔别五年的九百九十九级长阶,终于到了正殿。
朝臣们还是叽叽喳喳一如既往地议论纷纷,在温峤进门的一刹那通通闭紧了嘴。
满朝文武皆知这位皇太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颇负盛名,本就才气逼人,如今又已有了军功在身,往后只得风头更劲。最为要紧的是,这位太孙脾气颇为暴躁,幼时枯燥乖戾,经曾经的太子少师,如今的钦天监大国师的调教,为人处事方可状似常人,若不是多年前一桩不能提的事体将他逼去瀛洲……可哪知这五年的瀛洲之战,打得他竟更胜从前一般,冷若冰霜。
一身寒意令诸位同僚退避三舍。
抬腿间,温峤便来到御阶下。
“拜见皇祖父。”
“快平身,过来,让祖父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哎呀,感觉还是瘦了不少。”
当今宣正帝今年已是年逾花甲,两鬓斑白,见乖孙迟疑着不动,还要颤颤巍巍地从龙椅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把人扶起来,再搂在怀里。太子和其他王侯们都跪了一地,只有温峤乖乖站着。
真是好一幅孝子贤孙图!内阁某些大臣已经开始带头抹泪了,还在大声密谋排练着,思索待会怎样进言才能将马屁拍得精准一些。
太子妃低着头还用手推了推无用的胖太子,表示你还不如你大侄子,太子心说本来就不如。
底下人心思各异,蠢蠢欲动。
只听得清脆的“扑哧”一声,从御阶前的一处小方机传来。
众人好像本来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时之间骤然清醒过来。
那声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刚刚好落在温峤的耳朵里,像是挠痒痒一般。因为太久没听过了,然而现在这个角度又看不着,只能看见那人伸出葱白的五指,把玩方几上的白玉盏,时不时还要剥一颗青提,慢慢送入口中。
温峤看得愣神,以至于皇帝问他所求封赏,他竟慢了一拍。
“是朕疏忽了,原是我们峤儿已到了婚配之年,早应该搜罗搜罗当朝各家贵女,前来相看,就应该先成家,后立业。”皇帝自己正在瞎琢磨。
众大臣登时议论纷纷
温峤听得脸红到了耳朵根,不只是害羞还是气急,赶紧解释:“皇祖父,我还不想这么早成家。”
“峤儿今年二十有三了,不成家那府中也无女眷打理,甚是冷清。”
温峤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沉,嘴角讥笑。
“婚礼之仪,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等小事就不劳祖父挂心了。”
皇帝脸上也是被他讽刺得一阵红一阵白。
“啊,那也好,也好,峤儿心中自有成算。”
“不过我仍有一事相求,峤儿想求得祖父的一纸调令。”温峤郑重地看着宣正帝的眼睛。
宣正帝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
“我想出任皇城司指挥使,恳请祖父首肯。以及,我想亲自调查今日御街行刺之人的身份。”
宣正帝的不安终于得到了证实。大夏朝看似繁华,朝政实则是尾大不掉,机构臃肿重叠,光是执掌司法和刑赦的便有三法司、六扇门、大理寺,当然还有作为监察机构,掌管天牢的皇城司。先斩后奏,皇权特许,是从宣正帝的祖父那一朝便开始有的,但温峤作为皇室血脉,将来极大可能也是继承大统的不二人选。这趟浑水,理应是不该让他来蹚的。
宣正帝看着乖孙的眼神,又不好拒绝,正在思索怎么措辞,满地跪着的群臣中,有一七品小吏从队伍末尾幽幽走出来。许是跪麻了,许是脚滑,许是地滑,小臣摔一踉跄,迅速滑跪到皇帝脚边。
温峤:“……”
宣正帝:“……”
“小……小臣以为,此事不妥。”此人跪在地下,颤颤巍巍道。
“哦?说来听听”太好了,宣正帝正缺这样一张嘴。
周砥虽是坐在方几处,便也仔细听着这里的动静,对于他的话不禁期待起来。
“皇太孙乃是天潢贵胄,身体安危关系到国本,不能轻易涉足此等腌臜之地,插手诸多腌臜之事。至于太孙遇刺一事,还是先移交给大理寺处理吧。”
不等皇帝反应,周砥心中顿感不妙,喝了一口茶,方才开口。
此时一道极为悦耳的声音从那方机处传来。那人隔着一层珠帘,开口道:“臣听闻落英台附近有民来报,说是发现了一尊酷似陛下的玉雕,便是发现在落英古木之中,此乃大吉之兆。”
宣正帝一听,果然喜不自胜。
温峤的脸却更加黑了一个度。
“还是国师大人说得是,瀛洲一役,鏖战数年,此时大捷,必是上苍眷顾。”
众大臣又跪了一地,只有温峤可以一直站着,当然了,那位国师可以一直坐着。
众大臣齐声道:“陛下贤明,天佑大夏。”
“传朕旨意,朕今年要大修无极宫,落成之日,朕要祭祀先祖。”
“陛下圣明!”
温峤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只见那人坐在方几上,自顾自倒茶玩,偶尔还要吃两颗话梅。
五年不见,果真是一点没变。
五年前的中秋夜,那人一巴掌险些给他扇出午门外,他都顾不得疼,自那日起,七七四十九日闭门不见,直到将他逼去瀛洲。
五年以来,他家书数不清多少封,可那人却从未提笔回过一次。海上无数个难眠的夜,他看着月相变化,阴晴圆缺,就会想起幼时那人领着他上八十一层揽月楼,揽月楼上面的瞻星台。那人长发未束,一身玄衣,同他讲述天上那二十八星宿的故事。
温峤心中反酸,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低头看向那个七品小官的腰牌。
上书——钦天监太常令几个大字,谁的手笔自是一清二楚,只是没来由得惹人生厌。
始作俑者却笑意盈盈地从他面前拂袖而过,缓缓跟在皇帝身后。
五年了,当这人再次站到他的面前,那副眉眼,倦怠、慵懒,真真当得起一个富贵闲人。他裹着狐裘大氅,衣袂翩跹,所到之处是一大股浓烈的白檀香。他还是那样如沐春风地无差别对所有人微笑,仿佛三月暖阳。
温峤的脸像是结了一层冰霜。
周砥也的确是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紧跟着他,弄得他背后一阵凉飕飕的,不禁拢了拢狐裘大氅。
瀛洲大捷,皇太孙带着兵马班师回朝,谁知那朝堂上,区区一个钦天监太常令外加一个大国师,三言两句就将功劳归咎于上苍,于是皇帝下令大修宫观,可怜他辛苦五年,什么也没捞着,这梁子从此就结下了。
也不能叫结下了,只是多加了一笔,往后新仇旧恨,这笔帐,他定是要跟他一一讨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