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算账
“殿下还真是等不及。”周砥一手拿着折扇,倚着门框,不进不退,一双桃花眼盛满了笑意。
温峤站在台阶下,身披黑金蟒纹的外衣,玉冠束发,腰间的大夏龙雀并无异动,安稳得很。
他的眼神像是数九寒天的冰,冷得周砥打了个寒战。
“这么说,国师大人早知我会来,特意在此处等我?”温峤挑了挑眉,嘴角牵扯出一丝讥笑。
“今日早起算了一卦,说是远信必至,想必是要有贵客登门。咳咳。”周砥倒也不恼,轻轻一笑,便进了屋。
温峤对他这副病怏怏的姿态显然存疑,毕竟从前的周砥可是恣意妄为得很,金银珠宝堆积如山,丫鬟小厮男女通吃,谁能活得比他滋润。
虽然从前温峤不懂这些,也看不上这些,可回来之后日日得见那人在大殿上光风霁月的身影,心里就像被什么挠了一样,他开始不爽,他以为这种感觉叫做恶心。
“这是你往日爱喝的白露顶,尝尝。”周砥把泡好的茶倒给他。
“不了。”
“哦,那许是许久未见,口味变了,那就再换换别的?”周砥说罢就要起身,预备打开柜子翻找一番。
“不用了。”温峤的剑一横,挡住了周砥将要迈出的腿,又将他押回了榻上。
“海上没有这些茶叶,能有正常的水喝,就已经不错了。”温峤不动声色,面色如水。
周砥哽了一下,但只有那一下,也被温峤看在眼里。
“那殿下今日造访,所谓何事?”周砥心中正盘算着温峤接下来要说的话,要么是为了今日朝堂驳他请愿一事,要么是为了清算五年前的旧事。但他依然觉得后者的可能性很小,还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来谈一笔交易。”
“殿下似乎没有任何筹码可以与我相谈。”
“从前是没有,现在或许有。”
“说来听听。”
“国师大人可曾听闻前几日班师回朝,我在御街上遇刺一事。”
“有些印象,那贼人不是交给大理寺去查了吗?可有眉目了?”
好嘛,周砥心中有数了,这人还是变着法儿想进皇城司。
“嗯,有线索了。我们检查发现那伙贼人留下的剑镞十分奇怪,留下的伤口难以愈合,威力极大,但却从未在各大兵器制造司有过备案或留存,说明这是民间私制的。”
“哦,我听明白了,看来是有人养私兵啊。”
“而且此人官位一定不小,潜伏多年,现在算是快要按捺不住了。”
哼,让你查下去那还得了。
“那你是想……”
周砥本是想问,你是想以此为名,调查此案,把事情闹大,越大越好,总之再安上什么谋逆之类的罪名,皇帝便会重视此事,而且还要一个敢想敢干,让人意想不到之人暗中操办。
综上所述,温峤本就是作为指挥使的不二人选。极其擅长怼天怼地,身份尊贵,各方忌惮,又是皇帝信得过的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当然了,可能全世界只有温峤自己还这么以为。
“我想先按兵不动,那刺客留有一个活口,此刻怕是早已回去通风报信了。该急的总不是我们,你说是吧,国师大人。”
温峤出乎意料地淡定,手指在一幅未干的书案上敲打着。
周砥心中冷笑,这哪里是在敲打这副书帖,分明是敲打他。
这刺客的来路周砥最是清楚,那日花田小筑之人便是他没错了。
可他又想岔了。
“这幅《寒林图》真是别有一番意趣,只是还未有题跋,不然我定要向大人讨要。”温峤的睫毛很长,他的目光落在宣纸上,整个人柔和了许多。
周砥心想这又是装什么呢?从小到大要什么给什么,还能差他一幅字画吗?
“殿下若是想要,等我题跋、装裱完毕之后,一并送到府上。”
周砥恭声答道。
“不必了。一幅字画而已。”
周砥真是要被他气笑了,左右不过是消遣人,等这人气消了,总归会好一些,面子功夫还是要做到位的。
“不知国师大人与那皇城司总指挥使是否相熟?”
“从前朝堂上打过照面。”
“那便也是能说得上话的关系。”
放屁,堂堂钦天监大国师,想要巴结他的人能从未央宫一路排到朱雀天街,那跟谁不能说得上话。
“那就劳烦国师大人修书一封,为我引荐一下这位深居简出的穆庭昭大人。我记得,穆大人与国师私交甚笃。”
周砥心中纳了闷,那人就是个武痴,不当职的时候平日里最好喝酒,两人甚至都不是能一同喝酒的那种关系,如何能称得上是私交甚笃。
周砥记性从来也是不大好,便没细想,但他觉得这样兜兜转转绕弯子,甚是费劲。
“殿下若是想进皇城司,也不是不行,不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周砥淡淡地来了句。
可是落在温峤的耳朵里却像极了对于刚刚“私交甚笃”之言的辩驳,于是他瞬间黑脸,有种怒极反笑的感觉。
“最难抵挡的是枕边风。”周砥朝着温峤狡黠一笑,但是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从小到大,他一这样笑,事情必定会以十分高效、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
但是温峤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一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身份尊贵、人人都想巴结的钦天监大国师。
这是周砥戴的面具,卸下这副面具,里面包的可是一颗“性如白玉烧犹冷”的心,对人人都客气,和对人人都不客气,在本质上无甚区别。
这颗心温峤当年就捂不热,五年之后也未必能捂热。
温峤知道,周砥也从没打算让任何人走进他的心里。偶尔月下独酌,见他伤怀,所念之人的名讳他也从未听说过,一想到这他的面色就冷了下来。
“哼,那就拜托国师了。”说完拂袖,提剑便要走。
周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成为一个点,才放心地大声咳嗽起来。
果然又是一大口血,溅到素衣上就像梅花点点。
“……这什么棉花一样不顶用的身子?”周砥一边吐槽一边给自己诊脉,啧啧,果然,这具肉身顶天了也就能再撑个五年,看来他向月下元君讨要的七年便还有了富余。估计温峤到时提剑来杀他都多余,别让他的血弄脏了大夏龙雀。
他自嘲地笑笑。于是信手捏了个诀,空中飞来一片画符用的黄纸,那黄纸变成纸鹤一般的物什,从窗口飞出去。
与此同时,后花园内,一个貌美妖艳的嫔妃正在用扇子扑蝴蝶。那是当朝最为受宠的蓉夫人,她接过了这个小玩意,打开后便消散了,好用得很。因此当天晚上,未央宫依旧是灯火通明,嬉笑打闹之声不断,蓉夫人果然跟皇帝吹起了枕边风。
“嫔妾听说皇城司总指挥使穆大人为人温良恭谨、宽厚仁慈,并不像传闻中那般杀伐果决、不近人情呀。”
“哦?竟有此事?想不到爱妃深居宫中,竟对朝堂中人也有分晓。”
老皇帝表面笑嘻嘻,实则心里直打鼓。
果然次日上朝,老皇帝直接颁旨下诏,讲了一番对于穆庭昭的溢美之词,就将穆大人平调至禁军了,得了个统领当当,明升暗降,而皇太孙殿下也被顺理成章安排进了皇城司,代行总指挥使一职。
此言一出,众大臣山呼万岁。
果然有些王朝短命是有原因的,气数就该断在温峤这,他只需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抓紧把这条线上的剧情走完便好。
周砥坐在珠帘之后本就有了一层遮挡,支着脑袋,眯起眼睛,想睡便睡,结果就被这动静吵醒了。
他懒懒地睁开眼,正好对上穆大人那双感激的眸子,于是他便淡淡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这一切小动作都被温峤尽收眼底,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仍有疑惑,二人此举更是印证了他先前对于他们“私交甚笃”的断言。
温峤眸色一沉。
下朝的时候他直接拉住了穆庭昭,说是今日午时要在万花楼设宴,就算是走马上任的庆贺,想让穆庭昭也同去,对方一头雾水,但也不好推辞,二人便一同打马过了章台,满楼红袖飘摇,好不快活。
消息传来的时候,周砥还在听雨轩中侍弄花草,偶尔也抚抚琴。
一想到回去之后便再也尝不到人间的桂花糖藕、水晶山楂糕、糖醋鲤鱼、冰糖葫芦还有红糖烧饼,他就要提前伤心一番。
他现在这副身子骨果然经不起折腾,动一动便要坐下歇一歇,还会发虚汗,大太阳底下手脚依然冰凉。
此时的万花楼可谓是热闹非凡,都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齐了,不光是为皇太孙设宴,而是这万花楼中本就有一场拍卖。
万花楼的老板娘主持着这场拍卖。
二楼雅阁觥筹交错,穆庭昭虽不擅交际,但也时刻仔细着楼下的动静。
前面那些拍品都是些瓷瓶、玉雕之类的物什,终于到了最后一件拍品。
老板娘满面红光站在当中,掀开红布,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折子。
“什么玩意儿?那好像是……奏折?”
“你开什么玩笑?妄议朝政可是要杀头的。”
“话说,你见过奏折长什么样吗?”
那几个平日素来就爱斗鸡走狗的荒唐公子哥,显然是不会知道奏折长什么样的,只有穆庭昭和温峤听了此番动静,对视一眼,都蹙起了眉头。
“今日这最后一件拍品,乃是当朝国师周砥的一件墨宝。”
温峤眉心狠狠一跳,真是见了鬼了,怎么哪都有他。
可这穆庭昭却饶有兴致地听着老板娘的介绍,只是她避重就轻,从头到尾都没有讲清楚这东西是从何而来,写的又是些什么,温峤都快怀疑那玩意儿的真实性了。
但越是不知道,有些人就越是好奇。
温峤倒并不是好奇,周砥最善行楷,因为方便,写字速度快,却又极具观赏性,像是云山雾绕,偶尔也会练一练瘦金,这玩意儿速度极慢,但又极有风骨,笔力十足。温峤便是随了他写的行楷。
穆庭昭不断举牌打断了温峤的思路。
“二楼这位贵公子真是好眼光!”老板娘真是眼尖,甚至当即就要将这包厢内的酒水免了。
话赶话架到这儿了,温峤觉得今日既是他设宴款待,也不该让旁人夺了风头,况且他区区一个指挥使又能有多少家底。
想清楚后,温峤便点了天灯,穆庭昭看了眼他,一脸讶然。
“区区五百两黄金,不足挂齿。穆大人若是想要,改日来我府上一同观赏便是。”
可不要跑去其他什么人的府上哦。
“太孙殿下果然大气!”穆庭昭带着众人赶紧一同举杯祝贺。
说罢,那老板娘便遣了女使将那墨宝装在盒子里,送了上来。
温峤觉得这玩意儿虽不值这么多钱,但也是好奇,于是便打开看了。
众人也是十分识趣,都没有上前。
可只消看了那一眼,温峤便“啪”一声将那玩意儿合上了。
那玩意儿他确实没见过,因为这世上估计也没有人见过,毕竟这也太……私密了。
他这五百两黄金如此看来花得倒真是值了。
只见那暗红色鎏金花纹之上那温峤未曾见过的,属于周砥的簪花小楷,是他本人的庚帖,俗称生辰八字。
怎么?这是要瞒着他与何人议婚?
那这庚帖怎么就能落到万花楼呢?温峤的双眸扫荡着万花楼里的每个人影,连犄角旮旯里的任一活物都不放过。
好不容易回过神,他又隐隐生出了些欢喜。
原来师父只是堪堪比他虚长了十九岁,他的嘴角逐渐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五年前那些被折断的刺,在心间上又隐隐有了些破土而出之势,不过这一次,他不打算再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