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径60 第9章 9、挥别师范

9、挥别师范

实习是在四月中旬。

我们都安排在附属小学实习。附属小学的校长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教育专家，当时大概只有埋头在书堆的我不知道他的大名。我们班被安置在三个宿舍。当天把简单的行李归置好，我们就离开宿舍，兴奋地去学校看看环境和所在的班级。

下午两点，在学校的小礼堂，附属学校的校长给我们做了简短的讲话，然后就把各班主任介绍给了大家。我们几个分在四年级某班，班主任是个三十多岁中等个子的女老师，姓李。

李老师把我们集中在一起，简介了一下班级情况，重点给我讲了这段时间的任务分配和安排，我在第一周，第一个当班主任。

晚上，男生小华来问去不去拜访校长。大家都说好。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校长家里，但是大家都去，那我也去吧。

我**个人围坐在校长周围，我只记得校长态度亲切，兴致不错，侃侃而谈；说了点什么，我都忘了，也许当时就没认真听。但我记得除了我，每个人都有问题，校长都微笑着解释；我还记得，小华、晓雯等几个显得很虔诚很活跃，他们的话最多，校长对他们不住微笑，不住点头。走的时候，还是校长把我们送到楼梯处。我大声地和校长说再见。回来的路上，小华在和晓雯等三四个人说，客人送出门，不能在楼道门口说话说再见。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想反正不是对我说的，再说他们说的未必就是对的。直到三四十年后的某一天，突然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第二天中午回到寝室，就听晓雯等几个睡上铺的城里女生聚在一起大声讨着什么，问问她们，原来城里女孩晴放在钱包里的15元菜金没了。不要说15元，就是一元五角，也是很大一笔数目。我爸妈给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8-10元。这么大一笔款，怎么会不见了呢？

会不会是路上丢了？

“怎么可能？早上出去的时候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打开钱包看了一眼，是在的，我特地把它塞进枕头底下，还轻轻的拍了两下再走的。”

“你走的时候这里还有谁？”

我听她们讨论，觉得好像都有理。

“我觉得一定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大好的人拿走的。”晓雯显得很有把握。

“对的，像我们城里的，每个星期回家，家里都会给钱，这种事肯定不会做的。”晴和盈盈附和。

不是城里人，那就是乡下人；经济条件不好的乡下人，大概我排得上号的，那么言下之意…….我的脑门一阵充血，我咬着嘴唇，努力屏住喘息。我想如果有镜子，我的脸色一定青白红三色。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应该表示强烈反抗，但是怎么说呢？

去年，父亲第四次去做了手术，身体每况愈下，以前，一大麻袋的稻谷他扛起来就走，现在得把它们分装在两个蛇皮袋里，扛在肩膀上的时候还会跌跌撞撞；每次父亲和我们一起吃饭，他总是吃的最慢，最慢的，他吞咽困难，他咽不下去。每当这时，我都不敢看他。但是他从不在我们面前呻吟，双枪结束后，他还去大溪里挖沙卖沙。挖沙需要力气，没有病痛的人干不了两天也吃不消了，但是我的父亲，一天都没歇过。邻居对我妈说，让我妈劝劝我爸，说我爸这样的干活，会把自己累垮的。我妈叹口气说：“随他去吧，家里给他看病欠了很多钱，孩子读书也要用钱，没办法啊。”

我偷偷大哭，可是当家里把一块、两块、五块的纸币交给我的时候，我还是接过来了。我恨自己。我只能省着点花。

有一回，我一个月没回去，父亲竟来到学校。他向人打听我，好巧，被问到的正是我的美术老师。教美术的李老师向来比较喜欢我，我能感觉到。李老师就和父亲攀谈起来，知道了我父亲的遭遇，知道了我家的经济状况，还知道这回是我父亲怕我没钱用，特意来给我送10元生活费。李老师亲自带着我爸找到我，还告诉我我的父亲真好。是的，我的父亲真好。可是我却无能为力。

父亲没喝一口水，回头就要走了。我知道他怕影响我学习，也怕他一次次手术后怪异的模样吓到我的同学。他为别人全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想过自己长途奔波有多辛苦。

临走的时候，父亲突然显得有些局促：“孩子，家里有人给你说了个媒，是我们公社，哦是乡党委书记的儿子，他们家看上了你，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我心里的温情，被父亲的这一句话打碎了。我还不到18岁。我有些恼怒有些生气还有些难堪：“不要不要，我才几岁，我要读书，不要和我说这种事！”父亲像做错了事一样连声说：“好好好，我去说我去说。”

我当时完全不知道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来说这个话题，现在看自己的孩子大了似乎懂父亲了，可是太迟了。

父亲是我的软肋，不是我的耻辱，但贫穷，却并不是值得炫耀的。在这一刻，我内心更是五味杂陈。

小华和老杜的脸出现在我们寝室门口。小华说：“听说你们寝室发生了失窃事件，我们来看看需不需要福尔摩斯。”

“是的是的，”上铺的女生争先恐后的说，“15元呢，就这一个上午没了，肯定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你们说说看，会是怎样的人做的这事？”

不等华杜双骄回复，有人已经在嚷嚷：“绝对不会是我们城里人，我们不缺钱的。”

小华笑着说：“那人肯定缺钱了，爱心资助。”

“对！这个人拿了就算了，你等会儿悄悄还回来，我们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要是等会儿不还回来，我们就找老师，找警察。”晓雯用眼角瞥了我一眼，看着天花板说。

“是的是的，等警察来了，事情闹大了，查出是你拿的，那就不是拿，是偷了！要想清楚。”这是晴和盈盈的声音。

班长也来了：“等会儿悄悄还回去就算了，不然等警察查出来，还能毕业啦？自己要想清楚！”

我觉得他们每一句话好像都是针对我的。

我心里着急、愤怒、委屈。可是我又不知该怎么说，怎么做。

同样的农村来的，生活委员小敏也在上铺，也在和她们一起分析“案情”显然只有我是作案嫌疑分子。农村来的怎么了？我家里穷，就一定会偷东西吗？我内心涌起巨大悲哀。我多么希望出现奇迹：小晨突然惊喜的叫起来“是我没看到，菜金在这里没丢！”可是没有。

我不敢走出寝室，怕她们说我去隐匿赃款。可是她们一直喋喋不休地讨论，于我而言又是多么莫名其妙的折磨和痛苦。我等她们出去，她们一直没有出去。我实在受不了寝室里的压抑，背上书包走出寝室。

我告诫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随她们怎么说，如果报警就是最好的，不要生气，最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好好实习，拿出最好成绩给她们看看。想是这么想，但不生气其实是做不到的。好在我最后还是决定了方向。

原班主任老师已经布置了任务，我是第一个班主任，我要上语文、数学、体育、美术四门课，老师还说了，班主任要有独立家访的能力，这些我都要出色完成。我暗暗的给自己定下目标。

除了准备上课内容，我还给自己找了家访对象：胖乎乎的男生成成。他家离学校不远，晚饭后，我独自出发了。我本来还想问问其他同学，但是想到她们那样看待我，我憋着气，我想，我一个人也可以，没有你们，我照样。我连李老师也没有汇报。

隔了几天，班主任李老师带上我们所有同学一起家访，去的就是成成家。我很奇怪怎么也是这里。我很老实的对李老师说：“这里我来过了。”但是李老师好像没听见。走进成成家，成成爸妈指着我对李老师说：“这位老师，前两天已经来家访过了。”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感觉那不是目光，是刀阵剑雨。李老师则平静地看我一眼说：“没事，我们再来看看孩子。”

五月，实习结束回到学校，感觉有点散散的样子。小华、春和星星几个晚自□□缺课，有两次白天上课都没见人影。有人说他们家里让他们去筹谋毕业分配的事。我们原则上都是定向分配，也就是哪儿来回哪儿去，虽然我们都不想回到农村去。我什么也没做，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内心又在等待奇迹。这可能是另一种的惰性吧。

六月，我们班在曲大大的策划下，搞了一次毕业班队活动。我们一起哽咽着唱起了《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泪水里的歌声，给我的学生时代拉上了帷幕，多年后还回荡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