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关于初次见面
三十年,我记不清陪别人家的孩子度过了多少个童年。
有时我想,现在的童年都自带小太阳,这个小太阳个个都极其光亮了,不分昼夜的亮,会不会亮瞎了别人?有没有给身边的人带来光污染?这个问题,家长几乎都选择忽略。
网络时代,变化真快,有些事,就像风一样还没看清楚,就已经倏忽飘过,就像我和耀轩妈妈,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我只是想托举她家的小太阳而已。但是耀轩妈妈她不许,我就该被打垮吗?
傍晚,沈老师打来电话,他问我怎么没上班。我笑笑说停职反省。沈老师也笑了,问反省到了什么,能不能吃个饭给大家汇报一下。我说:“好啊,有哪些人,什么时间地点,我就喜欢蹭吃蹭喝蹭热闹。”
和沈老师认识是从他调进新陶镇开始的,算起来也有很多年了。沈老师是张惠颖的前夫,比张惠盈大三四岁,比我小两三岁,但是人长得精神,看起来就像远远没到五十岁。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他来我们学校找张惠盈的经过,但是沈老师说这是第二次,他说第一次见到我,是他送张惠盈去赛课。在这赛课之前,我只在电话里听过张惠盈的声音,没见过他们夫妻的本尊,所以在学校门口碰到彼此都不认识。他说那天我穿了一件黑白条纹的上衣,很挺刮,下面是一条白色长裙,很飘逸。简单而独特的穿衣风格,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的感觉,干净中透出一丝忧郁,与周围完全不同的气质,让他多看了我一眼,我有他说的那么神叨叨吗?我的确有过这样一身衣服,只是完全没注意到当时有人注意到了我。那时孩子还小,家务多,工作忙,哪有时间捯饬,这是我唯一一套还能穿得出去的“出客”衣服。
但是我不记得这一次,所以也不知道沈老师当时的模样。我记得的是那回沈老师来我们学校找张惠盈,那次经历可以说让人感觉有点“惊”,说起来事情有点复杂。
那时我从古窑镇一小转到三小已经两年多了,学校安排我到教学处给主任做副手。那年,我们撤县设市。其实到底是叫县还是市,对我们来讲,只是填写表格的时候不同,其他都没啥感觉。这一年,我被委以重任,负责教学处工作。
那个学期,有一次年轻教师的优质课要放在在我们学校比试。我以前得过一等奖,这回竟收到通知被列为学区评委。
晚上,电话响起,是个陌生号码。听声音对方是一名年轻女性,声音柔美略略带着点甜甜的沙。她说,她是大山镇的参赛教师,叫张惠盈。一听是我原先工作过的学校,我倍感亲切,问了她现在的学校状况,她回答得很具体,说新的学校快建好了,校长不是原来的了,董老校长退休了,书记调走了,书记的爱人被保送脱产读大学快毕业了,我很担心书记夫人中学都没毕业能读得了大学吗?
最后她说他们学校推荐她来参加比赛,她说我是她心目中的专家,想让我给她的教案提提建议。从没有碰到过这么被尊重被人当回事的来请教,我有些无法招架,受宠若惊的感觉很上头,但我还是说:“建议谈不上,要么一起讨论一下。”我也不敢擅作主张瞎提建议,毕竟评委不是我一个。
赛课放在我们学校,那时的校长还是汤校长,由校长领衔负责。正式上课那天,总共有6位年轻老师来参赛,我终于见到了张惠盈本人了。张惠盈是一个丰满白皙的女性,一双恨天高,使她走路很有风姿。她的课还是很不错的。课一上完,她就跑到评委中间来征求意见,很认真地一个个听取,还会问一点无关痛痒的小问题。汤校长也走过来,问她是哪个学校的。我把教案本递给汤校长,指着名字说:“汤校长,这个就是她。”又对张惠盈说:“这是我们校长。”
张惠盈立刻微微鞠躬,满脸春风地问好。汤校长淡淡的一笑说:“好的好的,继续努力!”
那时候网络还没有像现在那么发达,电脑也只有中层以上的办公室才给配一台,使用率很一般,因此两个月后,临近期末,获奖通知发下来,张惠盈毫无悬念的拿到了第一名。
新学年开学前,22号中层以上开始上班了,这学期,教学主任大吴被调到市里的一所小学,我被委以重任。这一天在教学处我看到了我的搭档,竟是上学期刚获奖的张惠盈。汤校长把她交给我,说:“韩老师,这位张老师你认识,这学期她就是你的助手,小张老师,有事多问问韩老师,多学习,教学处的工作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张惠盈谦虚而友好的对我笑笑:“我一定会好好向韩老师学习,韩老师,你得多帮助我呀!”
真是世事无常啊,我们两张办公桌面对面。
张慧盈来我们学校那年,正赶上我们首次想在一年级设置小班化教学。汤校长的意思是和时代接轨,小班化教学不仅仅班额小,而且得配备最强师资,最好的教学硬件,当然收费也是不菲的。
23、24号两天新生测试,主要判断智力状况和知识能力水平,想报名小班还得当场填写申请。申请超过五十份。校长和我们商量,因为申报只有一个小班化教育,最后决定这个学期不增加班级,但班额从22人增加到28人,择优录取,同等条件看谁先付费。
我第一次那么香,电话打来都是问能不能把他家的孩子录取在小班里。有的甚至直接提着烟酒过来,我又害怕,又有些得意。但找我没用,我也不敢开后门,这事校长说了算。
汤校长来我们办公室找到我,对着张惠盈夸了我一大堆,然后才说让我去教小班。这怎么行,我分身乏术。没等我开口,老大接着说,“我们知道,这样你会太忙,这里教学处的事情也是很重要的,所以,小张老师,你要多替韩主任分担,工作要主动一点。当然,考虑到实际情况,小班的副班主任会给你安排一个得力的,你看这样可以吧。”
开学前几天,我和张惠盈一边忙着排课,一边我还要熟悉班级情况,儿子幼儿园还没开学,小东西跟着我披星戴月,好在他爱玩但从不走远,有两回玩累了他就蜷缩在沙发一角睡着了。
那时没有电脑排课的软件系统,我们足足熬了三天两夜,28日,终于排好了班级和每位老师的课。宣布任务后不久,就有一位中年的男老师老乔来我们办公室,逗我儿子玩了会儿,看张惠盈出门了,问:“韩老师看你辛苦的,小孩子可怜。”
我笑笑:“没办法,我们都是新手。”
老乔看看门口说:“你们那么辛苦,还有人说风凉话,你知道吗?”
理智提醒我别追问,好奇心又驱使我刨根问底捡瓜吃。老乔告诉我有哪几个老师在说我们的课排的不科学,甚至有谁在说我打击报复才故意这么排课。我听了,瞬间血就往脑门窜:什么人啊,我们辛辛苦苦,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怎么这么说我?看我脸色难看,老乔劝我别生气,他说不被人理解是很难过的事,但他理解我们的。正说着,张惠盈回来了,老乔就走了。我也慢慢冷静下来了。
小班的课桌是定制的,每个人还有一个小储物柜,讲台上有一台电脑,在那个年代,实在是非常高端大气上档次,完全配得上多交的一千元。小班的师资力量也是得定制的,汤校长和我们反复讨论,最后定下来让我去教小班。汤校长的意思是,这个小班将来是我们学校的品牌,交给别的老师,他不放心。至于教学处的工作,已经给安排了张惠盈这个助手,年轻人要多挑重担。校长这么说了,我哪里还能拒绝?
我和张惠盈说好,教学处的事,她能处理就处理掉,来不及处理的我们下班后一起完成,紧急的就到教室找我,或者可以直接问老大汤校长,我想等我把班级的事理顺了就好了。张惠盈点点头。
教一年级本来就辛苦,这个小班化教学实验班就更有压力。开学前两周,为了养成好的习惯,我全身心都在教室,隔两天就给每个家长书面反馈孩子情况。好在这些孩子家长基本都是六零后,虽然他们文化层次参差不齐,但他们延续了父辈的优良品德,沟通并不艰难。第一个月,小班的班级建设已经初见成效。我欣慰,成绩是硬道理。
那一阵,我在教学处的时间不多,但是教学处几乎没有什么积压工作,我不得不对张惠盈刮目相看。张惠盈说:“哪里呀,都是汤校长帮我处理的。”
有一次汤校长来我们办公室,交给我们一个局发通知。他把通知递给张惠盈,站在张惠盈身边,一只手很自然的搭在张惠盈肩头,张惠盈抬起头,甜甜地笑着问校长怎么发下去。我低下头:“张老师,看看是涉及老师还是学生?”
汤校长呵呵一笑,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说:“嗯,对的,韩老师班级还好吧?这一阵你辛苦了。”
“没事没事,大家都辛苦。”
有几次我急急忙忙回到办公室碰到汤校长也在,他有时坐在我的位置上和张惠盈说着什么,有时挨着张惠盈坐着,在一起写着什么。
11月份要交论文,我洗衣服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花了几个晚上打了草稿,涂涂改改又做了修改。但是要电子稿上交,我实在抽不出时间,就让张惠盈帮忙输入,张惠盈去校长室帮我打印了两天才完成,她说还给我改动了几处错误,她指给我看,我非常感谢,在打印稿上我有进行了修改,再让张惠盈按我的修改在电脑上校对,然后打印10份,我对张惠盈说,辛苦她了,第二作者就署她的名字。张惠盈连声说好的。
第二个学期开学,我让张惠盈把办公桌位子移一下,我把我的桌子移到前面,我的后背对着张惠盈;张惠盈的在后面,我说这样空间大一点。其实我心里在想,还是当个老师教教书更适合我。
第二学期开学了,快期中考试了,我问张惠盈论文评奖结果怎么还没来,张惠盈想了想说:“来了,好像来了,但是我忘了放哪里了。我找出来给你。”
后来张惠盈不知道有没有找过,一直没给我评比结果,我就打电话给教研员。教研员金老师重新发给我。她还告诉我,张惠莹和我一起写的那篇论文得了一等奖,她当时给我打过电话想确认一下作者的问题,是我们校长接的电话,说这个事情他知道的,作者署名是我知道的。我想第二作者写张惠盈是我自己提出的,没问题的,我就跟着说:“是的是的,我知道。”
我收到金老师给我的获奖名单,意外发现论文署名我竟然是第二作者。我反复看了几遍,打电话问金老师名单有没有出错,我请她看我们的论文署名,金老师说她查了原稿,就是这样的,她问我怎么了。我想了好一阵,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后说没事,就问问。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去询问张惠盈。但是我把获奖名单打印出来,放在了张惠盈的办公桌上。
期末复习,有种“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的感觉。教学处我和张惠盈不光要上课复习,还得要抓紧安排考务工作,但每次刚坐下来酝酿,就被各种各样的事打断。没办法,我把前任教学主任的考务安排方案交给张惠盈,让她做个参考根据现在教师名册做些调整后再进行通知。
第二天我看教学处门口的还没有张贴出考务安排表,问张惠盈,她说在修改核对,马上好。我说以前主任一般都是提前一周公布的,以便大家准备,她说可以。过了一天再看,果然已经张贴在公告栏里。老师们通常都会去看一下,外出监考我们会提早口头通知到个人,在校内监考的,一般相互提醒,有的也会来教学处问。
考试前一天,我还在教室批改作业,汤校长叫我到他办公室去。汤校长示意我坐下,问:“你排完考务工作检查过吗?”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问:“怎么了?”
“老教师找我反映,同一天,你既安排她外校监考,又要她本校监考;还有教研组说,品德任课老师同时要批语文卷,还要批品德卷,这个情况你知道吗?”
我不能说我不知道。
“这是你的工作,怎么能让一个完全没有经验的新人来做,她只是你的助手。我们知道你很忙,但是学校那么多老师看着,反响不大好啊。这次我帮你和老师们解释了,你回头再仔细看看,修改一下。有困难和我校长室说。”
我狼狈地回到办公室,看着刚刚揭下来的通知表,我问张惠盈,她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的样子:“哎呀,对不起啊韩老师,我还检查过,真的是我太笨了。”
改完后重新张贴上去,然后对外出监考的老师一一解释通知,下班的时候,我觉得脸部肌肉都僵硬了。一看时间,幼儿园大概只剩下我儿子一个人了。
我想和子炎说说心头的委屈,做好饭给他打电话,他说不回来吃饭了。我抱怨:“你不回来吃饭怎么就不早说呢?我下班接孩子,去菜场买菜洗菜烧饭,我不累吗?现在都七点多了,我才做好饭,你却说不回来吃。你不能早说嘛?”
他在电话里也不高兴:“谁知道你几点钟才下班?我四点钟打电话家里有人吗?只会抱怨。”
儿子似乎感受到我的不开心,吃饭的时候不用我催促,然后把碗给我看:“妈妈,宝宝吃完了,你看!”
我摸摸儿子的脑袋,觉得累。下半年儿子也读小学了,我们都这样忙好吗?以前穷,很多事情没办法,现在好一点了,反而不能一心一意做自己想做的事。办公室里,我其实挺碍眼的,我还是在教室里更像我自己。
我开始思考,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该要哪个。
期末考试结束了,那天晚上,我回学校拿点材料回家安排。到学校门口,听到传达室的安大爷正拦住一个男子不让进。路灯照在男子脸上,这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中等个子,提着一个长长的手电,戴着眼镜,脸上显出愠怒的神色。安大爷告诉我说:“韩老师你看,这人一定要说来找张老师,这么晚了,来学校找什么?校长说过不能让陌生人出入学校!”
我看看男子:“这么晚了,你找哪个张老师?”
“张惠盈,我找我老婆!”
这个人是张惠盈老公?我又看了两眼,五官很端正,长得不赖。我问安大爷:“张老师在学校吗?”
安大爷看看我,又看看男子:“我跟他说我没看到张老师,我不知道张老师在不在学校。”说完又看看我。
我想,既然知道是张惠盈的老公,那就让他进去看看吧。可是安大爷就是拦住不让进。那时的传达室不像现在,里面有电话还有都是监控屏幕,那时就住着校长乡下老家的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安大爷,平时还负责给学校打打杂。
对安大爷的固执,我脑子没转过弯。我抬头看看前方的教学楼,教学楼黑黢黢的,从传达室的位置能看到第一幢楼的二楼有一间办公室透出灯光,那应该是校长室,我们的教学处要穿过连廊,被这一幢楼全部挡住。我看看远处的灯光,看看安大爷,我不说话了。我走两步,那个男的紧跟着要进来,被安大爷强行拦住。我想了想,回转过来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给张惠盈打个电话,先确定一下她在不在学校。你放心,我现在就打电话,我开免提,她如果在学校,你马上跟我一起进去找你老婆。”说着,我已经掏出了小灵通,这是子炎给我买的。我已经拨通了号码,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我说:“张惠盈,我在学校门口碰到你爱人,你在不在学校,在的话我带他进来找你,你在吗?”
我没听清她说什么,电话断了。我正想问安大爷有没有听清楚,张惠盈的电话打过来了,她说:“韩老师,我在学校加班,有点工作没完成,我下来接我老公吧。”
没等张惠盈说完,男子就闯了进来。他快步抢到我的前面,我大声喊他:“你跟我走,我知道张惠盈的办公室。”
男人站在楼下,抬头看看三幢五层的教学楼,看看我,停住了脚步:“谢谢老师,楼梯在哪里?”
我到一楼楼梯处,打开了楼道灯,指着中间这幢教学楼说:“这幢楼的二楼,你跟着我吧,我们一个办公室。”
男子有些犹豫,看看第一幢楼,最后还是跟着我上了中间的楼。我走得慢,他在楼梯口朝两头看了看,就等我上来。我看到办公室门缝里灯光漏出来,就对男子指了指:“就是那一间。”
男子快速过去,我在后面,回头看向校长室,灯光已经熄灭了。我松了口气。
我走进办公室,听张惠盈正在问男人来干嘛,孩子呢?男人恨恨的看了一眼张惠盈,没有回答。我笑着说:“张惠盈,你老公真心疼你,你看你加班,他来接你,这么好的老公你是打着灯笼找来的吧?”
张惠盈问我怎么这么晚来学校,我说:“陪你加班呀。现在你有老公陪,那我就拿点东西回去加班吧,孩子跟着他爸爸我也不安心。”
第二天我没问张惠盈,张惠盈也没有提及。
暑假开始前,我找汤校长提出辞去教学处工作的请求。汤校长低头整理着办公桌问我为什么,我实话实说,忙不过来,再加上下个学期我儿子要上一年级了。汤校长说他会和领导班子研究讨论。
学期开始的时候,汤校长亲自找我谈话,说教学处的工作可以都交给张惠盈,但是我还得帮帮她,汤校长说得很深情:“你是跟着我一起来这所新学校的,是我最放心的得力助手,你得帮帮我。”我被感动到了。校长也提出来要求,我得继续带一个小班,我同意了。
汤校长同意了我的请辞,在大会上宣布张惠盈全面负责教学处的工作。
有人跑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只想当老师,别的我做不好。她们不相信,觉得我一定是受了什么排挤委屈。我越否认,她们越不信。郭芳菲晚上特意到我家安慰我,我知道她可能想知道一些什么内幕。我说是我不想干了。她摇摇头说:“我们都看出来了,你么,一天到晚不在办公室,就在教室里忙,有什么事能把你忙成办公室都不回?我们都知道的,她一个才调进来的新人,凭什么坐上现在的位置?”
“她还是有自己的能力的。”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能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