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如练,打更人打着哈气,一步步临近客栈,用梆子敲出几声铜锣报时。
“五更钟鸣寒气凝,千门万户皆沉睡,闻说寒夜多噩梦,今朝霜花映窗棂——”
扯声扬起的打油诗渐渐远去,潇潇风声行过,留下一阵密密麻麻的寒气。
寒气鼓噪着门窗细缝,渗入到黑漆漆的客房内,微微的响动声像极沙州都督府中那处方方正正的棺材房,冷风通过那唯一的窗子向里灌涌,砸在人的身上。
“你这五封封事答得甚好,日后你便从秘书省过去弘文馆任校书郎罢,临恩与奉贞,就像你名字这般虔诚也是极好的。”
“我原以为你才高八斗、智计百出,然而所献之策,皆如泥牛入海。我看你之所学,都是纸上谈兵、空无一物。那我今日便将你这些论集许给旁人抛砖引玉,就凭你这般庸碌无能之辈,还算得上是文儒之士吗?”
“你所谓的才智、谋略,在我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你唯有忠心向我、躬身听命,才是你仕途的坦顺之理。你也觉得冒进的将军不该死?你也觉得弘文馆杨馥有冤情?你莫要学那些人奔哭、赙赠、作挽诗,你该知何物才是你的囊中真物。”
“你们看看这人,心胸狭隘、善妒忌能,常常在背后搬弄是非、诋毁同僚,如此行径,岂是为臣之道?让他在弘文馆里讲论文义,真是玷污了经籍图书。诸位切莫与此等小人为伍,若有谁敢私下里与他勾结,定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你这舞姿,僵硬如木、毫无生气,在我看来,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杂耍。我看你跳舞,不仅没有丝毫愉悦,反而觉得是在浪费时间,脏了我的眼睛,你看看你究竟还能丑态百出到什么时候?”
“你不过是庸碌无能之辈,连区区忠诚之道都难以坚守,还谈什么治国安邦?你在长安城里抄印这么多份罪状又有何用,袭诤宽宏,不计较你的过。是生是死,由得了你吗?”
“我让你修塔,是给你活路,你看看那些佛像也该想想你远在金陵邑的族亲。你若是循规蹈矩、安安分分,你我皆得安宁。你要安宁,还是永无宁日?”
高耸的琉璃塔下,鲜血刺红了大雪,谢临恩的胸口起伏,从梦魇中惊醒,以往被人挟住脖颈的窒息感又紧随其后,他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恍若置身于那年那日的大雪下。
百余位僧侣横尸塔下,恶魇缠绕的或许不是沙州都督府舍的刑房,而是长安那座富贵庄严的金殿。
天边翻出鱼肚白,谢临恩压住咳嗽声,听见身后悉悉窣窣的动静。
幼瑛是被寒气冻醒的,醒来后方觉客栈内已经有了或轻或重的脚步声,县邑百姓圈养的公鸡喔喔打鸣。
幼瑛裹紧了棉被,借着平旦微光,翻身看向一旁的硬榻,谢临恩背对着身子枕在那儿,榻下有散落在地的朱红旧衣。
陶盆里的污水未倒,被晨前的萧瑟鼓动得微微起皱,朱衣在冷白的地上就像是一滩脏血。
屋外有铁蹄冷冽的疾驰而过,幼瑛脑中闪现出谢临恩在上半夜所说的“放纸鸢”。
李庐月素来厌恶他的谄媚,喜爱给他戴上十五斤重的铁锁,再用绳索套住他的脖子,让他去随绳索的勒紧爬上数丈高的木桩,再让他像鱼肉一般的砸落。
也许他身上该有的血性早就在一道道的伤口下磨淡,历史的血液在每一个人的身体中奔腾,创造出一个个具体的人,他过去的往事烙刻出现在的他。
——乐人命微,该死的他。
幼瑛看着他默想,她昨晚的烦躁多少是有些无厘头的。
她是后来人,不知晓他究竟经过何事,所以不能要求他挡住所有风雨的同时,还要保留墨迹上向死的决心,不被泥泞所玷污。
但守住公义底线了吗?
“客官这么早便起身了吗?”
“小店备好了热腾腾的朝食,有羊肉汤、油果子,还有蔬菜粥、胡饼、蒸饼,你们要是赶路,吃上几口也是热和身子阿!”
“客人要不要用早饭哪——”
窗牖上的窗纸被晨霜打得又湿又薄,堂倌在楼下扯声吆喝,幼瑛穿上外衣后起身,路过谢临恩的身边,又折身回去抱上还留有余温的被衾。
床板嘎吱作响,谢临恩闻声阖眼,挪了挪手,去遮住咳落在脏旧里衣上的血迹,随后才后知后觉,她可会真的在意?
幼瑛抱着被子看不见眼下的路,无意间踢上陶盆,“咣当”的一阵刺耳,水泼出来洒在那身袍服上,好在没有惊醒谢临恩。
估摸着是他这几日太疲累了,幼瑛松了一口气,将被子加盖在他的身上,端起陶盆放回架子上后便轻悄悄地出屋。
“客官,昨夜歇息得怎么样?”堂倌的步子轻快,一点也不见外边儿未见日光的寒意,给住客盛上热呼呼的早饭后看见下楼的幼瑛,“现在客不多,要不要趁冷清吃上几口,吃不完还可以兜着走,我看从中原过来的雅客都很喜欢余物怀归呵。”
幼瑛给长楸买完草药和生漆腻子,身上本就不剩多少钱,但没有想太多,看了看菜板,肚子着实有几分饿了:“那便来两份菜饼和一份蔬菜粥吧。”
堂倌应声,拿着承盘撩起帘子过去庖厨,幼瑛在空位上坐下,桌案的水渍未尽,油腻腻的,幼瑛身上的衣服本就脏,倒不曾在意,提着水壶倒了碗热茶。
靠门坐着的一桌人在一面喝着羊肉汤,一面吃着刚出炉的馕饼:“平日里看那贪相宽厚仁义,未曾想心肠歹毒,鲸吞了万两黄金,他们全族被抄,唯独太子妃留在东宫,恐怕荣华富贵不久矣,处境艰难哪。”
“圣人仁厚,给全了太子妃体面,太子亦对之一往情深,想当年那首赋,将太子妃比作日月与山海,如山之巍峨、如石之坚韧,也是感人肺腑哪。”
“你若不讲诗赋,我倒忘了太子那些年在长安花萼楼自耀的佳作,镜中我影更倜傥,风流不减当年狂,更胜潘安貌双全,定教天地皆失色,日月无光,”其中有人哄然说笑,“他若是当真对太子妃用情至深,太子妃也不至于全族流落,魏国公也不至于这么不顾及情面,用魏颐以儆效尤。”
蔬菜粥里有粗粝的稗子和沙子,幼瑛一面用木筷拣出来,一面倾耳听他们谈论。
不论是何时,他们从古至今都极有共性,在饭桌之上论起政来不绝于耳。
不过他们此时托了身为前人的光,幼瑛很感兴趣。
“魏国公指摘魏颐贪污,我看他也不甚清白,当年那位弘文馆的学士不是在长安城里贴了他的血状?他也真是不怕死的,魏国公分毫未伤,他下狱了。”
“金陵榜首,我记着他,好在他命硬,遇上太后圣寿节,圣人大赦天下,在晋昌坊修造琉璃塔。嗳哟,只可惜后来塔毁了,真可惜嗳。”
楼板被踩得“咚咚”直响,与他们同来的壮硕男子系着腰带赶来:“虽说是在边地,你们这么响声儿议论,也是嫌脑袋太多了。我们过去西域要途经莫高,倒是可以去瞧瞧那位金陵榜首,他年纪轻轻就从九品有了学士的名誉,不知他在乐坊中讨生活的技艺如何。”
幼瑛给粥呛了一口,这金陵榜首说得是谢临恩吗?
幼瑛不禁侧目看向他们,却被堂倌挡住了视线:“客官,两份菜饼八文钱,一碗蔬菜粥十文钱,近日有西南茶商过来销了新鲜茶叶,你可要尝尝驼奶茶?可以给你便宜些。”
“不用了,你再上一份蔬菜粥吧,”幼瑛伸进袖袋里掂量几下钱两,面色如常,“到时儿一起付。”
“客官,我看你一表人才,莫不是要偷跑吧?从中原过来的人我屡见不鲜,每个月内都有不结饭资就偷溜出门的。”堂倌瞅见她的动作,双肩一松,两手搭在身前道。
“郎君,你便行行好。诺,他们来了,你定是记得昨日我们仨是同来的,由他们来付这饭钱,”幼瑛刚巧看见楼梯口的阿难与冒善,稍稍抬抬下巴,“你快快去同他们要吧。”
堂倌面上的怀疑卸下,三两步朝他们过去,幼瑛转眸看向身后的桌案,人已经放下钱两骑马离去。
窗棂上的霜花淡去,天朗气清,已经大亮。
幼瑛在阿难与冒善的目瞪下,心虚也故作得理直气壮,端着蔬菜粥上楼回屋。
入门听见一阵咳嗽声,谢临恩已经起身,披挂着发坐在硬榻上躬身咳动。
幼瑛移步过去,将挂在腕上的衣物放在他的棉被上,然后抬手覆上他的额头:“你发热了,若是撑不住回去莫高,过会儿我去煎碗汤药,你先将粥吃了吧。”
“奴婢无妨,今日可以回程。”谢临恩道,声音低低哑哑的,像是有刀片来回刮着。
幼瑛用木匙舀了舀粥,她也得赶紧回去看望长楸,她孤身在石窟,不知怎么样了。
想到此,幼瑛将蔬菜粥递去谢临恩的唇边:“你的手不便,我喂你吃下。从榆灵回去莫高的脚程尚远,我过会儿还是先去给你煎碗汤药,路上会好受一些。这衣裳是向堂倌买来的,穿着厚实,你莫要再受寒了。”
谢临恩神色不明的看了一会儿幼瑛,和柔又有些冷清:“奴婢无碍。”
话落,他便不多言的抬起那双尚且红肿着的手,用掌心去捧过幼瑛手里的碗。
幼瑛看着他微微仰面喝着,像是大夏天里热了很久,突然有了一碗冷水,所以迫不及待的灌着喝一样。
但这粥是刚出锅的,她方才一路端着过来,还能感觉到它的滚烫。
“你已经伤了手,莫要再伤了嗓子,我不急这一时半刻回去。”幼瑛去握住碗口,停下他自伤的动作。
谢临恩未松手,轻声道:“奴婢已经得郡主救治,郡主只要像往常一样对待奴婢,便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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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清风可托(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