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肆不远的胡同口倚着两个个高体宽的男子,他们黑衣黑裳,高鼻阔口、面留络腮,一个背靠着墙吃肉饼,一个半蹲下身子歇脚。
“大哥,没想到这郡主还真是过来此处接谢临恩的,我看中原的话本子说,这是王莽谦恭未篡时,口蜜腹剑。”吃肉饼的说。
“嗐,不知她这回得要到何时回去,明日你一早便回去睢园告知萨珊洛,让他莫紧着心。”另一人回。
“知晓了。这长史下手还真是狠的,谢临恩每回从郡里走回莫高,也是命硬。”肉饼已经吃了一大半,他瞟了眼布告栏前的身影说道。
“那痴子还在睢园,他爬也得爬回去。”
“二位郎君,容我借隅通行,多谢。”
驼背老妇用竹杖摸索点地,移着步子过来胡同口,对两人道。
蹲身在地的护卫双脚发麻,低身扶着膝盖起来,侧过身子让老妇通行,竹杖敲地的声音渐渐远去。
护卫紧紧捏了一把膝盖来缓和蹲身太久的麻木感,抬起脸时,刚巧看见布告栏前的幼瑛转身,目光定在他的身上。
他愣了愣:“这是被她发现了吗?”
吃完肉饼的护卫擦了一把嘴,也去看向幼瑛:“她哪里有心思记清我们的脸?不怯她。”
“我怎么瞧她朝这边过来了?”
幼瑛快步过去时,那两位护卫转身就要往胡同里走:“你们俩从昨日就一直跟着我,那天黑得身后就你们两匹马,我还在此处,你们要往哪里去?”
县里下钥,坊巷顿觉宽敞寂静,打更人穿行。
幼瑛在附近的客栈开了一间客房,向堂倌提了两壶热水进屋,屋里的窗牖紧闭,黑漆漆的,来回沉重的贴着一股血腥味,谢临恩和衣躺在硬榻上,听见动静复撑着精神醒来,支起身子看似迎她。
她将热水倒进盆架上的陶盆里,甩动几下火折子,点上烛火:“那两个护卫是随我一起过来,一路上跟得很紧,刚巧让他们去讨来骨伤的医卷,不过他们不识字,拿了许多本回来,我方才在楼下看着费了一些时间,”她端着盆走到榻边,“你怎么睡在这儿?”
“殿下这是作何?”谢临恩问道。
幼瑛又搬来矮凳,坐在塌前,将布巾在陶盆里涤来涤去,彻底润湿后拧紧:“你的手伤最重,我要给你治伤。”
“雀歌的额伤也是我治的,我不会害你。”她道。
外边儿传来打更人的敲锣声,非常的响亮刺耳,幼瑛在触及谢临恩的腕骨时,他的手微颤,又止住了往后收的动作。
“奴婢很感激郡主有法救治雀歌,”他借着月光垂眼看向幼瑛,沉默片刻后说,“奴婢本就是破皮烂肉,不用郡主为此挂怀,郡主早些歇息,明日方好回去莫高。”
他的手修长清瘦,却红肿不堪,甲肉**、指骨断裂,像是洇血后松软的泥土地。幼瑛将他的手枕在自己的掌心:“我其实见过你在曲江池畔的雁塔题名,谢临恩,字奉贞,昭宁十年春三月,金陵邑人。不过已经很模糊了,但是从指间留下的笔墨,会存续很久,同作为读书写字之人,我希望你可以免受病痛之苦。”
“何况,即使你日后不读书写字,也要在乐坊上工,总是要靠手吃饭的。”幼瑛说了一半,转而道,用温热的布巾给他擦拭手上冰凉的血。
谢临恩别过脸,她倾泻完恶意之后,再大发慈悲的赠他满盘红枣,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世间最轻贱之物。
“那奴婢谢过郡主,谢郡主的善心和善举。”
盆中的水慢慢变得浑浊,幼瑛将布巾放去一旁,开始小心拨伸他的手:“如果难以忍受,你便开口告诉我,我也是别无他法,第一次给人接骨。我会尽心尽力,你莫要怪我。”
“是,郡主仁慈,奴婢不会怪殿下。”
他的声音又轻又淡,似乎任凭幼瑛如何拨弄,幼瑛眉头微紧,除了第一天过来的那个晚上,他之后既不是商人罢市、街衢诟骂中的「凌上无礼,不得其死」,也不是命终前数千言墨迹中的「勇于任事,嫌怨不避」
幼瑛的心情有几多复杂:“好在没有粉碎,日后还可以恢复,”她道,“我过来前,有在县里遇见莫高军追捕私逃的官奴婢,你方才在布告栏前是在看什么?我看那上面张贴的都是通缉令。”
“奴婢只是觉得无趣,过去看看。”谢临恩忍着疼痛,声音微弱。
幼瑛的额头也出了薄汗,细究着他的指骨,整复时不多耽搁的反折,火旗微动。
“那位官奴婢被莫高军杀了。”她直接道。
打更人的锣声再响,谢临恩望向她,她也在话落后抬起面,于烛光下注视他。
“我看当今律法,官奴婢私逃的处罚也分轻重缓急,可以在莫高军的羽箭下就地正法吗?”幼瑛继而问道。
谢临恩的肤色更白,唇色却猩红,在幼瑛的端相下抬唇:“郡主是在挂念那位官奴婢的遭遇吗?”
“我很挂念。”幼瑛平静又坦然的回,给他又接上一指,他抽动眉头,沉默的隐忍。
她想到他去往都督府舍的几日,袭招的身后又撑着这位都督、卫朝归之若水的国公。
谢临恩被编入乐户,无非是凭着一双手过活,如今却受这么重的伤,下手之人明显是不让他好活。
他于袭诤而言,应当是彻头彻尾的失权者,那失权之下的色彩又当是如何的呢?
他与袭诤究竟是什么关系?
边地的事情与他可有瓜葛?
“天下第一逆贼”的臭名与他而言属实吗?
袭诤年高德劭,却放任边疆祸患;荀庸性格刚正,却也极可能是祸首之一。
那谢临恩本人呢?
幼瑛本不想探究,但总是想起那双不瞑目的眼睛:“莫高军护佑边地安宁,刀剑却总是向内,清白于性命而言不算是何,但也是一份清白,我遇见一位娘子,她还活着,却也是九死一生。”
“你又是因为何事受伤?”幼瑛问道。
“郡主平常最喜爱放纸鸢,奴婢如何受伤重要吗?”谢临恩却说道,“郡主是打算回去长安吗?”
“重要。”
谢临恩似乎没有料想到幼瑛会这么回,沉默半晌后反而笑了笑:“官奴婢一事,莫高无解。郡主若是要回去长安与圣人上言,奴婢身微命贱,能做得不多。”
“柜笥中的休书一直都在,奴婢不会让郡主丢面,若是郡主还存有其他顾虑,奴婢愿意倾耳恭听。”
“你可有想过回去长安?”幼瑛觉得这些话听在耳里多少有些讥讽,轻揉给他牵拉错位的手指,声音也稍微轻了一些,“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沙州如郡主所说,舞乐极盛,奴婢心属于此,不曾思量长安。”谢临恩也句句不喊痛。
屋内一时很安静,幼瑛的指腹来回搓磨他的手:“我原以为将帅必起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部。你入乐籍多年,在沙州待了许久,若是没有禁医令,今日也不必由我来接骨。”
“你觉得那位官奴婢应当不过律法,直接射杀吗?”
旁边儿的火烛滚红的摇曳,“贱户命微,死不足惜,射杀又有何妨?”谢临恩直接道。
客房外,跟着幼瑛一起过来的两个护卫还坐在廊上的案几上用药臼舂捣。
“这么些药,半个月的工钱没有了,还是偷来的,那既然给了钱两,但是是撬锁进去的,这该是买还是偷呢?”吃肉饼的阿难问。
“这钱两自是要问萨珊洛索回来的,这中原郡主真稀奇,突然对谢临恩这么上心,是打算用他和郎君置气吗?”冒善问。
“他算是哪路货色,郎君不会同他置气的,更不会同这该死的郡主一般见识,这药是真难捣呵,我凭什么要听从她的。”阿难咬咬牙,舂捣得更用劲了。
“她心肠歹毒得很,竟然用郎君威压咱俩去偷药,”冒善说,“鬼得很!怕不是生着不该有的心思,我们得仔细些。”
“这药难道有毒?”
阿难的话才刚落地,客房的木门便被推开,幼瑛向里看了一眼榻上的谢临恩,她给他接好十指后,便让他脱下湿濡濡的衣衫,想着给他上药。
他并未多言,而是很索性,却看得幼瑛内心烦躁。
历史上很难有十全十美之人,即使刚正公义,也会在必要时口蔽耳聋;即使功在社稷,也会过在身家。
幼瑛开门的力度之大,晃动了屋内烛火,谢临恩的外衣被解开后,里边儿的里衣早就透湿,他想是至始至终都穿着这身衣服在都督府受刑的。
他的下裤裤脚因为粘稠,被卷贴在腿肚上,露出他的脚踝,幼瑛透过门外敞进来的光,可以看见其上缠绕着一圈圈深旧的伤痕。
「吏胥擅权,贪墨横行;黎民戚戚,莫必有命」
幼瑛记得他命终遗嘱上的每一个字,甚至于她陷入学术抄袭风波中,也是他墓葬的出土让她身心投入。
日后长安城里会满是声讨他的檄文,他也要倡改乐籍、整顿吏治,幼瑛将他看作是还长楸清白的浮木,但如今——
她原以为他会不同。
「安逸之时忘困厄,困厄之时已无日」
幼瑛原以为他在困厄之时,也会有遗嘱中内抱不群的血性。
“阿难,将药臼给我吧,顺道再去向堂倌要一壶热水,多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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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清风可托(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