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六章、《对峙》
那年尚卿云还是太子妃时,便有心地说过---你大哥最爱狩猎,前日冒雨还去了西山围场。
当日赵怀遐听懂了,也仅仅是听懂而已;因为他没有上心,没有顺从嫂嫂的话中意思去规劝一番,只将它作了寻常话,温温和和行礼接下。
那时他想,一场围猎罢了,有谁劝得了大哥呢?也没有必要去劝大哥。
但今天,在勤政殿----他真希望....有一个人可以来劝劝这位坐拥天下的君王。
围猎---本身是一场追逐猎物的嬉戏,也是一次展示武力的游乐。男人们赶着猎物精疲力尽奔跑,慌不择路跌跌撞撞躲进草丛或树林之中。只待一张天狼弓,在开怀嬉笑中,蓄力,绷紧,挽弓如圆月,流星霹雳,畅快淋漓,咻地一箭刺中。剩下奄奄一息的猎物淌着血,腹部抽搐般鼓动,那双生灵万物的眼睛在天空下慢慢阖上,只瞧见马蹄的铁钉。
-------他在残酷的猎杀中,下落黄泉。
室内沉默安静,宛如博古架上凝住了岁月与时间的玉屏。
赵怀遐没能劝动兄长改变主意,他蹙着眉头站在一旁,细长的手指摆弄了一下后方柜格上的玉件。
在上面悄悄一击,玉脆的声音泠泠,透过沉默传递到了赵英策的耳里。
这份不满的执着有那么一点‘不动声色’却弦惊满座的意味。
赵英策心里怎么不知?他的视线对着弟弟的背影留了一会儿,良久,他主动出声,【只怪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太多,教你草木皆兵地担心起我...... 我答应你,不管我狩猎时去哪儿,身边绝不会没有侍卫。】
这意思也是极清楚的,赵英策愿意为弟弟的相劝退让一步,但始终不会放弃他太安年间的第一场狩猎。
赵家兄弟在固执己见这一方面,真是如出一辙。
玉器的脆响又传来一声,这一回比上一声漫漫地轻了许多,留在殿内只有微微的回音。
赵怀遐的神色变了一点,又仿佛是淡了一些。
赵英策的坚持,令他瞧着器物的眸中稍露黯色。眼下除了无奈妥协,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墨兰说得很对,大哥是不会取消行程。他心中有一道叹息,抬起手指在玉器上敲了最后一下,声音很是清脆,但击在心上,一坠一忧,难以不担心。
终于,他收了手,愿意转过身来。
【....我很难说自己眼下的判断是不是正确的,世事难料大抵说得便是如此.....】赵怀遐缓缓说着,一字一语里不少迷惘与犹疑。微暗的殿中,窗外射进来的光线明暗不匀,却意外地从他的侧脸上映出一部分忧郁,【如果我没有主动请求去青州查案,玉明兴许不会死,也不会连累到母亲与嫂嫂.....】
赵英策脸忽然一沉,直接从案后站起来,【胡说!】案上的纸页竟被手风掀带起来,他斥责起弟弟的胡思乱想,【整件事再错也错不在你,是舅舅他利欲熏心,心狠手辣,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情来!蕴安,大哥不许你这么想自己,父亲走时让朕好好照顾这个家,但现在呢-----妹妹突然走了,母亲病了,这么多人里就你和五弟还好好的,答应哥哥,不要把事情扛在自己身上,大哥还在呢,让大哥替你们扛在前头..】
他言辞温和,宽慰着人,但话音里多多少少流露出沉重的疲惫感。赵怀遐从来不是个愚笨之人,自然听得出,心里亦清楚这段时日大哥的辛苦。他想,或许去一场围猎也好,让兄长短暂地远离一会京城里的是是非非。
【那些政务..很烦吧..】赵怀遐的目光一移,落在朱笔批改的奏章上。
赵英策顺着弟弟的视线低头一望,唇边笑了一笑,极其轻微地道,【.没办法,它是每个王君的责任所在。】
赵怀遐无意这些,他问的目的也仅仅是出于关怀,移走目光后,又走到原先的榻上坐下。思考良久,仍是问出心底的问题,【对于围猎....顾廷烨有没有劝过你?】
关于这点,赵英策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他是有过建议..】望了一眼弟弟的神色,见他并无特别的神情,赵英策方有些松气。其实他有点模糊地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并不大喜欢顾廷烨这个人,但厌恶感从何而来却不得而知..【仲怀他...他大意是京中最近不太安全..】
京中不安全...反义则是猎场更为安全了..
赵怀遐闻言,眉尖微拧。
【不过一切皆是朕的意思。】他见弟弟表情一变,便知他误会了,即存了解释的心。他从案后走出来。顾廷烨再怎么得他信任,也仅是一阶下臣子。【围猎本身是早定好的皇家行程,冒然取消太过显得朕懦弱无能、胆小怕事,他说那番话也是忠君事主。】
两人之间,由一张花梨木梅花木罩隔着,赵怀遐坐在这头,赵英策站在那头。大片的日光由窗户倾泻而进,氤氲光阴斜透过梅花罩,繁复缠绕的花纹便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赵怀遐一抬眼,侧面的日光悉数进了他的瞳仁,眸中泛着令人惊奇的润泽金光;而赵英策的脚步停在地上的花纹前,暗处的阴影使得他身上的华服沉闷下去。
片刻时间,只听赵怀遐轻轻一叹,【行吧..只是一切以安全为主,切不可兴致上头而甩开护卫单独入林,以及安防宿卫是重中之重,绝不能交予他人之手。我对顾廷烨虽有微词,但他对大哥的忠心可见,让他亲随身边。】只有这一点,顾廷烨是让他放心的。
他虽然不再劝阻兄长去围猎,但忧忡的一颗心难以落地。
【不论什么事,一定要传件给我,报个平安也好。】
赵英策含了一丝笑意,四弟郑重的言辞神色,令他越发觉得他把这一切视为洪水猛兽了,转而一想这从何而来,又忍不住有些哀伤,【好,大哥答应你,八百里加急报平安。】这话说来不过是开个玩笑,哪里会真正用到八百里加急的程度,他这么说,纯粹是希望弟弟安心。
赵怀遐总算开颜露出一点笑意。
【围猎你真的不去?】赵英策撩袍坐下来。
他少思,最后摇摇头,【我留在家里就好。】
之后,赵怀遐又坐了一会儿,兄弟俩倒也没再聊起围猎的事,闲言微静,茶烟渐升,赵英策与弟弟说起文炎敬在调职回京的路上,也道明了是顾廷烨的一番请求。
当年因他走的,如今又因他回来。
赵怀遐并不关心此等事,他仅仅应了一声。
在赵英策的眼里,文炎敬是他的妹夫,所以和他提了一句;可在赵怀遐的眼里,那顶多算是见过一面的外人,连提都没提的必要。
【还有没有珍珠?】赵怀遐忽然问。
【嗯?有是有...上回不是给了你一盒?】赵英策挑了眉,【怎么?不够用?】
【不是....就是这消息九畹听了恐怕不高兴,我想她开心点...】
赵英策听完,打趣的神色瞬间麻木,一整个无语,他心中那股恨铁不正钢的重念似乎又回来了。
文炎敬的调任命令在中秋之前便到了太原城。如兰在得知丈夫回京就职的那一刻,眉毛上扬,开心与喜悦令她不甚俊俏的颜面再次焕发光彩。她放下膝上的男孩,柔情蜜意地朝文炎敬一笑,抬手间,她抚了抚鬓。
动作诗意斯文,携了一缕很少有的可爱温柔。
那个动作不属于如兰,她只是习惯了----用手触摸一下她的荣光。
仿佛触碰的那一刻,擦去往日暗淡,头顶的光也能跟着耀些。
【快去看看..】
盛家的大厅上,王若弗一刻也坐不住,不时走到门边张望,秋色的娟子甩来甩去,不断催促刘昆家的,【是不是到门口了?哎---按信上说的早该到了才是。】
堂下一溜人候着,明兰今日遣人来说她得进宫来不了,华兰那边因实哥儿发烧需要照顾同样告知了不来;而墨兰如今是请了也不会来的人物。除去她姐妹三人,剩下的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到了场,愣是站了一排人。
【母亲莫急,五姑爷是升职,这一进京,兴许先去报到了也是可能。我们且安心再等等。】海朝云语笑和气。
这一大家中,大概也只有海氏敢在王氏心情不好时说上两句,毕竟王氏不在的这么多年,她在盛家也非白白的辛苦操劳。如今和婆母说话,更是添了不卑不亢的从容。
王若弗瞥她一眼,自打宥阳回来,她脾气上缓和不少,对着两个儿媳并无以往的刁难。但是,想要她真正从心底里看顺眼海氏恐怕是没这个可能,心里的疙瘩哪是她笑颜笑语几句便消得了的。
【如儿的住处收拾出来了么?】王若弗问,【褥子要用好的,别让她睡不惯;对了,如儿最喜欢的桂花头油也别忘了。】
海氏温柔含笑,连连应着,【听母亲的吩咐,一早备了,又拨了四个丫鬟在那院里;夫君也心系着五妹妹,几日前和我说这时节早菊开得好,叫我吩咐下人搬几盆去院子里摆着新鲜。】
果然王若弗一听里头有长柏的意思,立时换了更满意的脸色来。
见长柏也关心着亲妹妹如兰,这真的是再好不过。王若弗笑眯眯地点头,她最盼着的就是他们兄妹懂得彼此扶持,别成天惦记着那边的六丫头,【这就好这就好。】
婆母满意,海氏眼角的笑堆得更浓,心下总算松了口气。
其实她那正人君子的夫君哪里在意这些小细节,但婆母偏偏在意得狠,生怕如兰吃一点亏,受一点苦。一家子的兄弟姐妹,她不明白怎么婆母偏偏要在这兄妹之情上计较起来,处处要拿明兰作比对。这哪是能比的事呢?人各有长处,明兰更加是乖巧懂事,嘴甜心好,听长柏说他考科举那年,明兰妹妹送来亲手做的护膝,这般挂念哥哥的妹妹,长柏又怎会不偏爱几分?但婆母怎会关心前因后果,她眼里只看得到长柏对如兰不关怀。
转而一想,海氏思忖道:大约是和林噙霜那对儿女相比较了,长枫看起来不明不显,暗地里却更偏爱亲近自己的亲娘与妹妹。
于是她回头望了柳氏,见她神思魂游的模样,有心想问问,却也不好开口。
这几年长枫在外头有一间兰桂阁,经济是搞得好,仕途上惨惨淡淡。
柳氏与他因此略有口角,纵是软语相劝,循循诱导,也拉不回一头栽进兰桂阁的长枫。
他在那头活得是风生水起,这也得益于他亲妹妹是昌王妃的缘故。
这一两年长枫又在西街那边新置了宅院,这使得他回来盛家的次数是少之又少。
柳氏更是管不到他。
一会儿盛紘背着手进屋来,冬荣在门口一站。盛紘今日刚好休沐,自如兰随女婿去了太原后,唯有王若弗回家时见上一面,加上女婿回京就职,这可是大喜事,他心里对此还是很高兴的,就知道文炎敬是个有本事的,果然没看错人。
盛紘一坐下,丫鬟即奉来茶。
海朝云打量着,心里暗自嘀咕,怎么公爹这脸色瞧着却不大高兴?
王若弗也侧眼瞧见了,她眉毛一皱顿时来了气,什么时候摆脸色不好,偏偏她女儿女婿回来摆着教人看,不知道是哪个小贱人给了他气受,摆到这儿给她看!立时心中来了恨,想起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林噙霜,胸口的恨意胀得鼓鼓的,越发不痛快。
刘昆家的在底下看得胆战心惊,生怕她的大娘子一顿火燥又惹怒了主君老爷。
只是王若弗尚未发作,盛紘先是发作了。
【长枫呢?】
堂下站着的人忽然你看我我看你起来。
那王若弗虽是他嫡母,却不是他亲生母亲,这一问,可把王若弗难倒了。【柳氏媳妇,长枫今日人在家么?】她问的和气,心里的不快消了大半。因为盛紘一旦是这个问责口气,往往代表着盛长枫要挨打。虽然如今他长大成人了,但一顿叱骂定然逃不了。
柳氏见点到自己,便上前回话道,【儿媳已有几日不见他。】说是几日,其实大半个月快没见过他人影,最多派小厮送些东西来,【小厮来时,总说他忙...】
【这孩子真是,再忙也不该不归家呀..】王若弗和气地对盛紘说,【派人去那边喊过来,今日他妹妹妹夫回家,接风洗尘一家子聚聚。】
王若弗吩咐了人,冬荣收到派令,吩咐了下去。
别人越是这般宽容大度,盛紘火气越是大,虽然他心知肚明王若弗说这样的话是故意讽刺而为。他右手按在案角,沉沉地斥道,【如今是更不像话,从前还知在老太太跟前隔三差五问个安,这些日子竟懒散得无法无天,家里父母不问,妻子儿子不问,连门槛都不迈,成天和邱家那起小子吃吃喝喝,搞弄野味!他这都像什么样子?!】
盛紘不带喘气儿地一顿骂,恼怒之色不言而喻。他咬咬牙,近乎恨铁不成钢。家中两个进士,说出去都是别人羡慕嫉妒的存在。他本想着前途学问二者皆好的长柏走青云路,资质稍差一点的长枫有赵怀遐帮衬走一走裙带路也无妨,总归两个都在仕途上;兼之几个女婿除了赵怀遐那儿,各个皆是能指望的,整个京城的清流人家,有谁比他盛家更蒸蒸日上?
但就是这个长枫,好的不学偏学坏,仕途不精专营经济,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那从商的盛家大房能和当官的他比么?
盛紘骂后,场面瞬间僵冷起来,一时柳氏不敢再应声,低垂着头。
【搞那些个酒楼有什么用,正经事是一点不干。】他许是越骂越气,又见屋里没一个应声附和的,渐渐地垂着眼帘,似乎是怔在那儿。
王若弗使了眼色,命人重新添一遍茶。
不多时。
如兰他们终于到了,外头当值的人一声声地将喜悦传进来。
一家人相见,哭泪与笑声一齐。
【老爷..】冬荣犹豫一会儿,躬身进来横插一腿。【去西街的人回来了。】
他声音不大不小,却教众人停下说话,齐齐地望过来。
【他来了没有?】盛紘笑容一停,摆过脸色摸着嘴角的胡须,端着架子问。
冬荣脸色为难,【没有....】
盛紘手一停,立时皱起眉头,显然又怒了。
【西街的小厮回来说----说是三公子病了,不得回来。】
冬荣说完,柳氏虽然吃惊,却也将公爹打量一眼,心里疑惑渐起。盛紘的神色变得微妙,震惊不大,也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即使吃惊也是小小地挑了一下眉,颇有愣住的模样。
她心中想,莫不是长枫在外放荡胡乱吃了花酒,公爹是从哪处听了消息今日偏要拿他?要不然怎是这个神色?不过她一时也没想明白。
王若弗见了女儿女婿正是高兴的时候,忽听长枫病了,场面直接冷了,再见盛紘的心思又转去长枫身上,好不容易开心起来的她脸上顿时没了笑容。
王若弗一旁不在意地道,【既是病了,不来也罢,我不劳他请这一日的礼。】
她转而笑着握住自己女儿如兰的一双手,一双眼细细地看着她。
如兰在一旁也笑着看她母亲。
盛紘没有理会王氏的阴阳怪气,他忽然起身,【我去看看他玩的什么花招。】抬脚就要走。
文炎敬一见,拱手对着王若弗行了一礼,【母亲,小婿陪岳丈一块儿去看看。】说罢,抬头冲如兰安抚地一笑,转身跟上盛紘的步伐。
这时柳氏不去也不行了,她亦匆匆行至一礼,跟上去瞧丈夫的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原本一屋子满满当当的人,竟因为盛长枫一个庶子走了个七七八八,王若弗那个气呀,噌噌地吊起一双眉眼,抬手朝桌子就是一拍,咔嚓一声,玉镯子碎成两截。
【唉哟...】
如兰扭过头来,拉过母亲的手看看她有没有受伤,她口气中轻轻一叹,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待遇,【您生什么气呢,父亲本就疼爱几个兄弟,三哥哥还是那边的人,自然性子手段是一模一样,哼---他今日来不来有什么所谓,这样的人我半点瞧不上..】她拿娟子拂了拂母亲的手腕,下方有一块红印子,醒目地映入如兰的眼中,【您还不知道吧...那个女人也到京城了..】
新宅坐落于西街靠北边的荷叶山,这儿一片的庄子新宅,多数是富贵人家后来买下来的庄子,有的拿来金屋藏娇,有的买来赠予儿女,亦有的冬夏三月过来住上一段日子。
长枫的新宅,盛紘很少过来。此时已是秋季,长桥旁夏日的绿荫长柳谢了翠玉色,唯有油亮茂盛的桂花,伸张着枝桠,随着风儿漂浮,桂花那馥郁幽香的花味儿静静悄悄地沐浴着前来的每一个人。
听闻盛紘与柳氏过了来,宅子里的小厮第一时间知会了如今院里的新管事。
新管事不想主君老爷亲自来了,他一惊,忙放下手中的事情,回首问起另一个小厮,【通知王妃了不曾?】神色煞是紧张。
【已遣人前去禀告了。】
那就好,他庆幸自己做了一手准备。当下亦不敢耽搁,立马整了整衣领上下一打量,带着几个小厮从廊下走出迎上去。
他一张笑脸迎上,十分恭顺有礼,挨个人问了安。
【请老爷奶奶先去厅上歇会儿,容小的慢慢禀告。】他欠着身,躬着背弯下来,想请他们先前去歇一会儿。
盛紘负手而立,并不看他,【人呢?说是病了,我这就瞧瞧去!】
管家哪敢让他去看,只陪笑着一张脸,【还请老爷与奶奶莫急,大夫诊治后特意吩咐过,教小的们暂且隔开一个院落安置公子,待出了病症才知道能不能让人看。】
盛紘一愣,心想这病得还很重的么?他原先要朝前走的,这时转过身,怀疑地道,【什么病症?哪个大夫诊的?】
管家回道,【是王府里的院医,他说什么小的们只照着做。】
王府里来的....那定然是墨兰派来的人..
柳氏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她与墨兰是亲亲姑嫂,但几年下来她待自己犹如生人一般,算得上是能不见则不见,一年都见不上两回;为了这事儿,她时常回娘家都要受两句埋怨----这样一个近的纵云梯,她不仅借不到光,更是片叶沾不上。
没想到他兄妹间,远比自己想得更亲近。
盛紘是官做久了的人,练就的便是这耳聪目明的本事。他凝目打量着跟前回话的管事,近乎是冷冷一笑,眨眼之间,厉色浮然,【如此看,不仅是长枫长了出息,宅子里伺候的人更是有出息!是打量老爷听不出来?!】哪一句是回了他?还敢抬出王府来当拦路石!他眼神一瞥,盯在那五六个小厮身上,哼上一声,抬手一挥,袍子上袖儿一翻直接打在管事身上,【竟带着人来拦我,胆子当真不小!】
原本落后两步的文炎敬一闻呼唤,护着柳氏立即跟着岳丈奔出长廊。小厮们想拦却也不敢真的去拦人。这一进一退间,盛紘他们便出了廊,外头是一片宽阔地儿,青绿的池子里朵朵青黄残荷,沿着台阶而上,上面是大石板堆砌而成的宽场,各角上是一株青松长柏,三层的高楼矗立在后方。
管事急得冷汗直冒,步履匆忙,顾不得许多拎着下摆奔上来,他已经笑不出了,到了盛紘跟前不住请罪,【请老爷奶奶宽谅,非是小的有心阻拦,实在是医家所说如此,小的不敢轻易让您进去。若教您与奶奶有何不测,小的怎对得住公子嘱托。】
盛紘此时根本不信他所言,先前一番阻拦之态已教他起了怀疑之心,兼之长柏早间来问他长枫近况,说起听来的消息-----意外之言是盛家放任长枫胡闹非为多日,教他在外头与一些狐朋狗友成日厮混,竟毫无敬畏之心乱吃野味生出一场灾病来,该好好管束一番,若不然,一场大祸是难免的。
文炎敬亦觉此事颇有蹊跷,他心道,倘若真是重病,更该让人瞧瞧才是。
【眼前只有你同我们说是病了,连一眼也不许我们见的,莫不是你做了什么坏,才拦着不教我们见三哥。】
文炎敬故意这么说,想着吓唬他一顿,说不定便诈出来了。
那管事手汗淋漓,仅是个普通人,怎是他们的对手,一通下来,面色都白了。但便是如此,他也仍秉照自己职责所在分毫不退。
柳氏扶着丫头,昂着脸目就要进去,她走到盛紘身侧微蹲,【夫君既病了,儿媳定是要伺候侍疾;这管家说得有几分理,教父亲冒险感染了,岂不是儿媳与夫君的不孝。请父亲在此等候,儿媳进去瞧一瞧。】
这以退为进的法子使出来,令管家不禁拿袖子擦一擦额头的汗。
盛紘觉得不妥,真允准了岂不是显得自己年老怕死?【不可,父亲为长,该父亲进去。】
管事再不管许多,当即一跪在前,挡住盛紘的去路,还没等他抱住盛紘的大腿开始哭-----
【都要进到哪里去...】
轻柔漫漫的一道嗓音自他们身后传来..
管家熟悉这女声,心下自喜,知道救星来了。
风声恍惚刮过盛紘的耳际,咻咻地刺耳,他神情愣怔,停在原地。膝盖下的管事松了他的腿,他似乎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子。
这时的天光已慢慢斜了夕日的微黄,海蓝深邃的辽阔天宇渐渐铺卷一些泛红的金光,曳曳拖出长长的光辉。时间仿佛一下子慢了下来,一点鲜艳的红辉好似从天际滴落到台阶上,闪着耀眼的亮意,是星辰的光芒。
前院的桂子香又隐隐绰绰地飘来。
她的声音从远处来,接着是台阶上纤细的影子,就好像她从盛家慢慢地挣扎破出,再慢慢往高处走。终于---她清丽娇柔的面容浮现在各人眼前,原来台阶上的红辉是她乌发里的花簪流苏。日光中,她一步步走上来,站在那儿,肩上一层薄淡而模糊的金辉,青蓝的披帛斜垂在腕间,香桂的风随意地吹起她的衣裙。
文炎敬不知该不该看她,他愣住的眼睛里被这道蓝色身影迷惑,整个人仿佛被搁进水波的旋影中。
父女二人相望。
沉默地寂静中,自墨兰身后奔出两队锁甲跨刀的王府亲兵,金刀震动的声鸣格外清脆,清脆得人心也跟着一震一颤。
海蓝的衣裙被惊起而飞扬翩翩。
墨兰在这片响动中,轻微地露出一个静谧的笑容。待亲兵两侧站岗完毕,她方偏后侧首,发髻里的珍珠簪子光影摇曳,【太医何在?】
一个挎着药箱的人上前欠身,【请王妃吩咐。】
【三日期限已到,该你再去看看我三哥哥到底是什么病症。】
那人应答一声,去了。
柳氏眼睛随着人,注意到那位太医特意用厚布蒙住了口鼻,心中下意识咯噔响起,她抿着唇,神色复杂。
盛紘见了这些严阵以待的侍卫,顿时泛来不快,沉沉地问,【这是干什么?】
墨兰面容宁和,她柔和地望着父亲,【随女儿去前厅坐一坐,可好?】
面对女儿的软语,盛紘不为所动,他现在只知道自己想见儿子一面还要被推三阻四,更是被女儿的王府亲卫拦在外面。
好大的威风!
盛紘硬声拒绝,【不,你哥哥既病得重,你嫂子不便看,为父担心,自然要进去一看。】说罢,转身大步一跨朝里走。
管家胆颤心惊地两回看,那一旁的卫兵也丝毫不动。
眼见盛紘快走了一半的距离...
文炎敬身子一动,本想劝一劝岳丈,但刹那间,他好像有所反应似的回首看向了墨兰。
盛家父女之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这番软声好意劝不住父亲,墨兰似有一丝累意缓缓闭上眼睛,【来人..】她声音沉沉下来,再睁开眼,已然凌厉毕现,【拦住他!】
亲卫立时走上两个人,长臂带刀直接挡在前方,面无表情。
墨兰半是侧身而站,【任何人等,没有命令,不许进出!】即使面对父亲,她也分毫不让。
【是!】两队亲卫一齐喝声。
面对冷雪刀子,即便是盛紘也不禁掂量一二。他进无可进,脸泛青色,转过身来,与女儿对峙,【敢问王妃是什么架子?】
【女儿并不想与父亲有什么冲突..】墨兰直视于他,【一切等太医诊断后再说。】
【不想冲突?】盛紘哼一声,指着旁边的两排人道,【那这是什么意思?带着亲兵来阻拦自己的老父,便是王妃该有的孝顺贤德?】
盛紘现在笃定不是长枫有了意外,而是他们有事在瞒着自己。
盛紘的怒气令墨兰真的感到头疼,她无意惹父亲生气,但盛紘显然不能允许有人挑战他的面子与主君的权威。
【女儿是希望父亲明白,我王府亲卫是父皇在世时亲自指定人编收而成的卫队。】
言外之意是,倘若父亲他们执意要进,大可一试。
挑衅、威胁、强迫别人屈服的意志,此刻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威风大了。
盛紘一口气直接被闷住,咬牙,【太医是你的人,今日这里能打开那扇门的人唯你而已。墨丫头,你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权势二字更是用到了父亲头上,但父亲告诉你,你今日帮了你三哥哥遮掩,那是在害他。这一点你和明兰比起来,真是远远不如她有深思长计。】
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字字句句扎在人心上。
盛明兰这个名字真的是刺耳啊,墨兰在心底想。
特别是亲近的父亲拿她来与自己作对比,更借此贬低。
她忍不住想要去轻嗤讽刺,竖起她身上所有的词来抵御来自父亲的伤害。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会痛的么?人的一颗心是软的呀,为什么他身为父亲,他的心那么冷那么硬,非得要贬低叱责她、非得看她痛哭跪求、屈服在他之下才开心的么?
【你听话,教他们让开,父亲进去看看你三哥,他不能再这样下去胡乱混日子。】
盛紘劝得语重心长,以为他将刚刚的话听了进去。
墨兰静静站在那儿,光影落在她身上,宛如一枝鲜艳的花沐浴着阳光。
她轻轻纳出一口气,将眼帘淡淡掀开,水眸无澜,【听谁的话?】她反问,轻轻一笑,【昌亲王妃,楚国夫人在这里需要听谁的话?我不明白父亲到底需要谁听话?兴许姐姐妹妹们愿意听您的话,随她们听您的话好了,大哥愿意听您说教,那也随他;我兄妹二人相互扶持又是哪里不对?三哥哥怎么了?一座兰桂阁不够是么?您看不上眼的话,我就再给他一座!】
她说的话不曾有一句重色,却分外有力震荡了别人。
【冥顽不灵!】盛紘脸色铁青,挥袖甩在身后,【命他们让开,父亲看儿子天经地义,没有阻拦的道理!】
墨兰寒霜罩面,冷冷立在原地,她身姿笔挺,是一点也不肯退。
自然亲卫亦原地驻守。
盛紘竖起眉毛,面色已有铁青转为蟹红,文炎敬很少见盛家父女对峙的模样,一时不大出大气,他小心上前劝解岳丈。谁知盛紘挥过了他,硬是要往前闯,边走边撂下狠话。
【我今日就看看,到底谁敢拦我!?】
【那盛大人看看,我能不能拦..】
柔柔的女声一登场亮相,盛紘行进的脚好似教冷箭射住,近乎全身一僵,动弹不得。
时间凝在这一刻。
他的脸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停留着昔日的桂子香。
越是写盛家,越觉得盛紘作为父亲的可怕,和盛家整个家庭的氛围糟糕。不过这一点,和如今很多国内的父母存在类似情况。一直想写写墨兰小姐姐她们这一块的伤害,但好像实在没这个精力抽出时间来认真分析去码字。 墨兰如今有赵怀遐给的支撑(包括如今的家庭归宿)以及身份地位带来的权势可以抵御父亲当场给予的伤害,不过一个人始终不能克服儿时时期所带来的家庭伤害,那会形成一种条件反射,是一种可怕的习惯。
我还是喜欢长枫与墨兰相互扶持的,长枫在原文看来不算特别坏的孩子,又有点宝玉的影子,所以我希望他和妹妹互相爱护,大概还是带了滤镜吧,希望墨兰小姐姐有更多人爱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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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