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七章、《萧风》
刹那间,场面上惊寂无声,宛如流水静谧的溪道滚落些不经意的碎石,激起荡漾。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墨兰与柳氏,她们齐齐回身,脸色各有不同,目光却是如出一辙的惊讶。
入秋后的凉气算不上深重,缭有草木的气息,交织着遥远天边的炫目光亮,多添一份华彩。墨兰长睫稍稍一眨,便在眼睑内留下橘色的痕迹。
【...母亲?】
呼唤脱于唇齿,内心一阵温暖依赖,看到好久未见的林噙霜,此刻剑拔弩张的境地,墨兰松懈得一笑。
谁也料想不到林噙霜会在这一日、这一刻出现在此。
【见着你娘,惊住了么?】
林噙霜一身淡紫衣裙,下摆裙边滚了云纹,袖口上绣着几朵开着正好的小花。纤柔美丽的她这般穿着,神色从容疏缓,更添几分高雅风华。她轻轻笑着看向女儿。
柳氏见到真切的林噙霜后,脸色霎时变了,目惊而唇白,她下意识局促地缩了缩,这让她不甚出众的容貌突出几分尖锐的刻薄气。
她当年去庄子上看望林噙霜这个庶婆婆,打从心底里是没有一点尊重怜悯;那之后墨兰接林噙霜出庄子、傅家沉冤昭雪、林噙霜再嫁华南派大儒穆兆青,她直接被林噙霜回绝不必相见。
这也是她和长枫夫妻感情逐渐冷淡的原因。
林噙霜的突然到来,仿若一滴雨叮咚落入光滑如镜的湖面,粼粼的波光,细细密密的金色,如银针扎进人的软心上。
不见血的疼。
除了内心升起一丝后怕的柳氏外...
墨兰侧眼瞄住盛紘,暗藏些许担忧。林噙霜瞧见了,她握了握女儿的手,须臾之间,目光望向前方那道始终没回收的影背上。
【许久不见,盛老爷...】
文炎敬是知道盛家内宅纠葛的人,眼有意一侧,看见盛紘脸色淡淡,暗沉得垂下目光,被整个阴影笼罩住般,他心中暗暗吃惊。原先怒气番番、咄咄逼人的父亲刹那间被秋日的萧索意裹缠住,铩羽而生死一线。
地上有细碎被拉长的影子,盛紘低目掠过。
【是许久不见..】盛紘转过身,目光悠远,【穆夫人。】
短暂地目光相触,林噙霜坦然地微微一笑,眼波一掠,举止神态澹然尘外。盛紘习惯了她一直低眉敛首的讨好模样,如今乍然被她双眸直视而望,他似乎习惯不了不卑不亢、闲适从容的林噙霜,在目光接触的瞬间,以眨眼掩饰他眼中的窘迫与郁色。
林噙霜的眸光落在持刀的亲卫上。
她往前走了两步,【适才盛老爷问有没有人拦得住你?三哥儿既生了重病,不好见人,我是他母亲自然要去见,看照一番。】
林噙霜说这话时并不看人,仿若眼里再没有盛紘,分明存了轻慢之心。
【那又如何?】盛紘不悦她话语中极出挑的荆刺。
林噙霜特意用眼梢扫他一眼,微微笑,【盛老爷最是顾及清誉的人,这也不明白?】她细眉一挑,眼底明晃晃的讽刺之意。
盛紘一滞,仿佛被戳了里子,面色僵冷,嘴唇紧紧抿着,挂着深刻的冷怨。
还是柳氏贤惠,一旁笑着上来,她水晶心肝的人想着今日软声赔笑,怎么着也不会教林噙霜拂了她柳氏一族的面子,这可在外头,再怎样不该给别人看笑话。
【娘,父亲他不是那个意思...】
柳氏捏着帕子,贴身上来,轻轻一语相劝。
看得墨兰是眉头蹙起,她心里微焦,只盼着在这功夫上便让母亲挡下父亲。这本就是一出空城计,三哥已走了几日,哪里还在屋里?若非父亲今日突然来袭,这一切也都静静悄悄的,教他们这一闹,不知会不会走漏消息。
她正想着这些,垂下的手指尖,却叫一个小小的、圆乎乎的手握住。
林噙霜淡淡一瞥柳氏,目光放到前方,直接冷笑,【称呼错了,我是你什么名正言顺的娘?你那正经嫡母才是你的娘。原话也是你说的,别在我跟前糊涂,也幸好,不劳烦我儿子给我挣诰命。】林噙霜冷色一面直接脱去贴上来的手。
是些什么晦气?难道人人心里都住着一尊菩萨,只等着这些人低声细语赔上几句歉,便消得往日仇与债?即便旁人有这福分,柳氏在她这儿可半分没有。
林噙霜心中气她,气这女子小人心肠,好好一具书香门第出来的躯体却有一副小人嘴脸,洋洋得意、尖言酸语,当真令人恶心。
柳氏逢一顿冷斥,她知有这一遭,心里也不气,脸上仍笑着,柔声清清,【这都是儿媳不懂事,娘别和儿媳生这个气。】
盛紘几乎皱眉,不知她二人间发生过何事。
林噙霜哪里肯假以辞色,冷笑一声,【我气的什么?你那番好心话我可得牢牢记着呢,免得下辈子投错胎,又给人做了小是不是?】
柳氏心头颤颤,大庭广众之下听她道出来,柳氏竟感觉耳光打在脸上,面色发白。盛紘见林噙霜气焰甚高,看不过去背着手帮腔道,【穆夫人咄咄逼人,未免太没有容人雅量,她是小辈,有错你教导便是,何必这般言语刻薄,生气责骂于她?】
柳氏乖觉地低目垂首。
林噙霜脸色沉下,只瞟了一眼盛紘柳氏这一家人,【岂敢教导一二,她可是明媒正娶的妻房,我生气不是得罪了她柳氏一族?她哥哥叔伯们又不是死人....】林噙霜眸露针尖冷芒,咬狠了这句话说给柳氏听,柳氏几乎站立不住,【还有她那些儿女们,一经长大可不是我能得罪的,怪我,没生个有出息的儿子,不能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如今还不能想见就见。】
墨兰素来不喜柳氏,此时不愿因她多有耽搁,徒增事端,于是道,【有母亲看顾三哥哥,我自然放心。】她一抬手,令亲卫让了路。
墨兰的双目似有水泪盈盈,她对回首的母亲道,【三哥哥此次凶险,令母亲担心了。】
面对儿女,林噙霜总是一副含笑的模样,柔美温和,再多的凌厉与峥嵘之色在墨兰跟前,也尽数化作温意。
墨兰说得是现在,也意有所指,她明白。来之前,穆兆青特意让她注意安全,说这趟回京的时机并不好,但正因为发生了许多事情,她才要来看看女儿。
【放心,你哥哥表字东石,有泰安之意。】她说这话,是为安抚墨兰,教她别太担心。
林噙霜进去后,太医尚未出来。被重重甩了一脸的柳氏面色黯淡,同文炎敬一道被管家请了下去。
墨兰以一语拦住父亲,【女儿望父亲想一想王大娘子...】
如今二人身份有别,怎好再同处一屋檐下?
盛紘亦心知,所以林噙霜主动请入后,他也没有再强行闯入。
但是女儿所言的用心,令盛紘嗤嗤不屑,他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收回远望的目光,刚想抬脚转身,却被一物牵绊住,下意识眉头一皱,垂目低看,竟是一个孩子蹲在他脚边。
【爷爷,你踩到我的小草诶..】他蹲着身子,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小脸软乎乎地可爱,一双葡萄似的眼睛笑眯眯,【要五百文钱的..】伸出五个短短的指头,给盛紘跟前招了招。
这地方哪里有草?就是有,又哪里是他的?
可爱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十分可怕。
盛紘惊讶的是他的面容,眉眼细致的地方,和小时候的长枫很是相似,他有着琥珀色的瞳仁,笑的时候,有着不加掩饰的狡黠劲儿。
盛紘在这一刹那间,万丈光芒敛入眼中,黯然失神。
【父亲...】墨兰看出他的心事,出声打断了他沉浸的心绪,【我们去那边说说话。】她微笑朝孩子招招手,让身边的侍女带他去玩一玩。
他们走下台阶,站在花池边上,台阶两边绕着矮矮的修剪整齐的青叶树,空隙的地方是一些秋日开的菊花,大朵的垂丝紫红;池子里尽是打黄了又残缺的荷叶,青绿的水面倒映着,好似墨兰时常画在绢布上的彩绘工笔。
经过刚刚一番争锋,父女之间是一阵别样的沉默,气氛的不和谐揉进日光垂照下的阴影里。
【不用心急...】墨兰微微回首,望向那座楼,【若府医挂出蓝娟子,父亲则可以进去看望三哥哥。】
【若不是呢?】
面对父亲的问话,墨兰细眉惆然地蹙起,她的眼里有着不外露的担忧,【那我们只能等他开门之日...】
盛紘观察着墨兰神色,他看得仔细,却丝毫窥探不出什么破绽之处,他打心底里不信这番说辞,【你实话告诉父亲,到底有什么事?虽然我与你们母亲分开,但你们终归是我盛家的儿女,父亲担心儿子,难道你都不该告诉一声,便是教我放心,也是好的啊墨儿..】
盛紘说得坦白动容,不论是语气还是表情皆是一个挂念儿子的父亲而已,特别是最后一声墨儿,仿佛从多年前无限宠爱的时光中抽出的这一声。
一瞬间,儿时那些被父亲抱在手上的记忆又再度回来。
墨兰怔了怔,一时触动往昔,眼角不由得湿润。
【自那年你回家后再没来过,我就知道你在怪我,怪我没保护好你、没保护好你母亲,你哥哥如今不回家...】盛紘长长叹一起,【他也是一样的心呐....】
【已经没有关系了...】她道,【父亲呢?为什么今日来看三哥哥?】
【...是长柏,听人说长枫最近搞起什么野味宴,结果自己却吃得发病,他告诉我也是念着一家兄弟之情,不该任由他这般胡闹下去。整日和邱家那帮狐朋狗友耍在一起,能学什么好?】
他的抱怨形成了刺耳的言语,大约子女不合他心意与期望,脱离了这份掌控,他便开始浑身长满了刺,一定要行使他父亲的权力,将语言变成刀、将关心责备变成埋怨的荆棘,深深地刺进孩子的血肉中,让他们哭、让他们痛、让他们以此学会顺服。
那是墨兰身为孩子最害怕的东西----他一字一句满心满眼全是为了你好,但话里话外流泻出不得不放弃的感觉,你让他失望的神态,那比什么都令她痛苦。无时无刻不在的恐惧在提醒折磨着你----他为你好,你该听从他的话。
【...三哥哥他...是个人不是么?他不会始终是父亲的孩子。其实哥哥一直想把兰桂阁经营得更好,也是想让您看看他并不输在官途的大哥;这一次他是想试些新菜式,所以弄了些野味来,若非他想做得更好,也不会.........我该叫他再小心点的..】
盛紘被女儿的一番话怔住,内心似有触动,他动了动嘴,慨然而说,【可这....也不该他亲自试.....下人要多少没有?】
下人难道不是一条命?
对于父亲这些话,墨兰懒得再去争辩。争来争去总是彼此不痛快。她偏过面,微微一笑,【兰桂阁的生意是慢慢起来的,今日三哥哥这一遭,父亲记得万不可往外再传,京中来来去去的人最怕的是什么,父亲该知道?若一外传....我不能教三哥哥的心血白费...】
盛紘思量,是这个道理。酒楼是饮食寻味的地方,最怕便是不明的病因,哪一个地方是没有对手的?这么好的把柄若落在外人手里,怎会没有不群起而攻之的对家?
墨兰又提了一句,【大哥在官场勾心斗角的人最是多,您多叮嘱他点。不是什么人来打听,我们都有告知的必要。】
父亲突然到访的原因岂会如此简单,他竟想靠一些真真假假的话来蒙混过她....
盛紘眉毛一跳,在女儿清澈的目光中,他略有几分尴尬。被女儿猜了出来,盛紘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总归长柏还是关心家里人。】
果然是如此,墨兰心里暗沉。她袖中的手指捏起来,料想不到竟被人盯得这般紧?好大的本事。若此刻询问父亲进行探查,必定有打草惊蛇的嫌疑,还会惊扰好不容易安抚好的盛家人...
阴谋算计、暗斗冷箭,生生死死,这些都叫墨兰感到这段日子里的煎熬。
池塘边站得久了,泛凉的冷意慢慢侵袭上来。
盛紘打量着突然陷入沉默的女儿,心里还是疼她的。那日朝会上赵怀遐被弹劾时他亲眼所见,女儿跟着他,自然目前过得并不好。她的额前落了几缕发丝,丝毫挡不住她眼中的出神忧郁。【你看起来....还好...】本来想关心她的身体,一番话从舌头转出去,却变成了意味。
盛紘搁在背后的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墨兰似乎回了神,她唇边微笑,【嗯..还好.】
其实和之前相比来说,这段时日她已经瘦了,但她并不怪父亲,因为在这之前,父亲已好久没有再见过她。
到了文炎敬他们等候的前厅时,柳氏按礼说是墨兰的亲嫂子,无需行礼,但见墨兰端容清高地过来,她微微欠了一身。墨兰对她并无多少温柔,【兰桂阁是你夫妻的产业,来日属于你的孩子,最好把这点牢牢记在心上。】
柳氏唯有称是。
【亲卫我会留在这儿,若三哥哥他真的......太医他们会留守在楼里,届时一切供应你需安排妥当。】墨兰对管事叮嘱,【没有的,出去采买,难有的,派人去王府;最后将护院召来和王府亲卫编成三班,轮流日夜值守。】
这是要杜绝任何一人的窥探。
【是,小的明白,请王妃放心。】
【姐姐,那我呢?穆琚该去哪里?】他好像知道自己来京会有很多去处似的..
衣袖给圆乎乎的小手握住,在墨兰心里,还真是他最难办,一下子难住了。本来应该他在哪里都行,傅宅那边,王府也行,扬园也没问题,甚至呆在这里也没关系。
【去舅舅那儿吧....】墨兰沉吟一番,【只是姐姐马上得进宫去,带不得你。秋江,你跟着穆琚,晚点时候,让这边安排送他去傅宅。】
秋江蹲身,【明白。】
管事亦领命。
【不用这么麻烦。】柳氏笑笑地站出来道,她口中唤得亲热,【妹妹且进宫去,今日五妹妹回来了,明兰也送了孩子在老太太那儿,好几个孩子在,我是他嫂嫂带他回去看看小家伙们,晚上我让人送去舅舅那边..】
墨兰没有立刻同意,她深知柳氏讨这桩事不过是在套些近乎,卖些好罢了。
【好耶姐姐。】穆琚眼睛立马闪光,乖巧地点头,【我要到娘曾经住过的地方玩。】
盛紘觉得这孩子真的能语出惊人。
既然他愿意,墨兰也随他心愿,只是仍然把秋江留下来跟着。
日影已经斜斜照进屋里,来催促进宫的月芷踏着微黄的光进来,墨兰已经要走了,她细细叮嘱穆琚一番,见他认真答应着点头才准备离去。最后还是漏了一样----忘记叮嘱他别乱惹事儿。
离开前,墨兰回眸望了一眼盛紘。
许是秋日黄昏伤愁来。
盛紘接触到女儿的视线,心底募地有些泛起酸凉,他的舌尖乍然卷起些苦意来-----这一走,又该到何时见面?
【我和哥哥从未怪过父亲...】她的语调尽量平淡柔和,淡淡地仿佛压抑住了心中对父亲吐露心声的悲伤,【不管是什么样的事,女儿总是在心里偷偷原谅了您,这就是所有。】
这就是所有。
因为您是父亲。
这两个字的重量是贴着肌肤血肉而生,她恨父亲、怨父亲,更有诸多责骂、不公之事令她痛苦不堪;可一旦经过悠长的岁月时间,它粉饰着抚平了往日伤痕,待父亲在身侧一站,回忆起儿时的亲昵,她还是濡慕地爱他的。
盛紘望着女儿走远的身影,他来到门边,走到日影那儿,睁着的眼睛似乎受不住外头刺激的日光,他很快酸涩地合上。
文炎敬避过视线,没有去看这一幕,他发觉,有些感情一言不发,却比什么都说出口更复杂,更有一种时有时无的感同身受。
夜幕来了,黑色的天宇隐隐泛着宝石的蓝光,清幽清幽地,别样的深邃,只是那月轮外一层的光辉,不论怎么看都一股透明的银浸浸的感觉。
赵英策走在台阶上,宫人打着的灯照在脚边,他停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寻常不过的月亮,没有太久,一声叹息的功夫他又继续上着台阶。昭阳宫与坤宁宫两头病重的人,令他没太多心情来欣赏今晚的月。
秋日的夜晚凉意重,坤宁宫的殿门关得早。内侍见了皇帝的仪仗前来,躬身推开殿门。赵英策还未跨过门,迎面一股暖气扑来,夹杂着药汤的草木味儿。
一时间,他心绪复杂,在殿门外有了微微停顿。
【今日可好些?】
赵英策在宫人的服侍下摘下冠袍,换上燕居服,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尚氏的榻边坐下。
【还好...大约得吃上几天,身上才有力气...】
尚氏憔悴的面色令她看起来几乎破碎一般,只是伯佑睡在她身侧,这才使脸上露出的笑包含着慈和的母性光辉。她双眸歉意地看着丈夫,【抱歉,没能替你分担..】
【别说这种话,这也是朕累的你...】他温语轻声宽慰着妻子,见伯佑瘦了的小脸,曲起手指在他的脸颊摩挲了两遍。孩子稚嫩的面颊,和缓的呼吸,像一根小小地正在生长的芽,给予着赵英策力量。
【等围猎回来,等你好了,咱们到园子里住一段时间,把母亲带上,一起去看梅赏雪。】
尚氏听着他的话,眉眼依旧温柔,她声儿细细,【大郎可不许失约。】
不知是不是说话声吵到了伯佑,孩子突然挪了身体,将头抬起来,他伸出手,赵英策笑着一把抱过来,【母后,我和父皇会给你摘最好看的梅花,你要快些好起来。】他回首说话,眼睛在笑。
【好小子,前两日是谁生病呀?】赵英策抱着他,将孩子放到膝上坐着。伯佑懂得害羞,他听见父亲说自己,便拿手蒙住脸,逗得赵英策哈哈一笑,【这么快就说你母后..】
幸好孩子挺过来了,这是这段时日里唯一的一件好事。
尚氏含笑看着他父子二人,心里默默念着,但愿一切开个好头,早些让愁云惨雾的日子过去。
【父皇带伯望去围猎,你会不会不开心?】
伯佑睁着天真而纯良的眼睛,一会儿摇摇头,【他是哥哥,我不生气,母后说了,等我大一些,父皇也会带我去。】
他规规矩矩、有模有样,还善良仁厚,这样的好孩子,又是嫡子。赵英策摸摸他的脑袋,夸了他好几句。
【朕走后,你若想找人说说话,便召仲怀的夫人来宫里陪你,仲怀一走她也无事,你又说她是个有福的。朕倒希望这话是真,真有福,你沾沾身子也能好了。】赵英策握着她的手,眸色一黯。
【好,我听你的。】尚氏不愿他多担忧,便应了他的话,恬静地一笑,【今日弟妹来看我,她和我说四弟派人去了禾城,一是去看看驿站失火的事,二来问问那位黄大夫是否愿意上京。】
说起弟妹,尚氏语气中满是温柔,能听得出来,她很喜欢墨兰。
【怪不得....朕还纳闷四弟怎么突然要你的脉案,原来是给人带去禾城...】赵英策后知后觉,想到他夫妻俩的细心,把头摇了摇,【难为他有这心思...这段日子,他面上不说,但桩桩件件他心里难受得很...好在四弟有弟妹在...】
【今日我看她,也是瘦了..】说起墨兰,尚氏甚是怜惜,【玉明那天她亲至,看着玉明走的,哪个不说她哭得泣不成声....她今日和我说,如果不查她心里难安,可能有人上书责备她夫妻二人依权杖势,一心要以死罪定杀沈家表弟,被恨意蒙蔽了眼与心。她不怕流言蜚语,也不怕百官民众的议论纷纷,她怕的是玉明死得不明不白,真相不清。】
赵英策听完很是慨然,【这番话倒合四弟的心思。】怨不得弟弟把她放在心上,待她始终如一,一个这样心意相通的女子,四弟很难移得开目光。
出发的翌日,苍穹青青蓝蓝,太阳黄橙橙遍洒柔光,连石板缝里冒出来刚绿芽的弱草叶也疏懒地照着。
今日尚氏敷了面,脸颊两侧扑着桃花般的颜色,唇是丹朱描出的红,她牵唇微笑,抬手为即将远行的赵英策整一整下颚的系带。细微的动作,尚氏发里的一对金色凤簪在她耳侧闪烁旭日光的光芒。
【早点回来。】
【朕知道。】
赵怀遐安静地站在一旁,背过身的他,眼睛看在这次随行的近卫中。
台下金旗迎风。
【放心...】赵英策把手按在腰间的刀柄龙纹上,宽慰着谨慎不安的弟弟,【这次有七叔在,延淮也跟着,你不用那么紧张。】
赵怀遐转过身定定地看着兄长,他见着他脸上开心放松的笑容,心里募地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悠远了。他嗯了一声,点点头,过重的担心让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赵英策了解弟弟,一笑后,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下一掌,那仿佛是全部的托付,沉沉的重量包含了兄弟间无需多言的情义,赵怀遐冷淡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保护好自己。】他说。
赵延淮上来,恭恭敬敬地行礼,他今日银甲佩刀,少年英气,【陛下,该出发了。】
【好。】
赵英策回首朝后头的尚氏她们看去,轻微地颔了一首,迎着日光踏下台阶。
赵怀遐目送大哥的身影,只有一瞬的时间给他来沉默与茫然,他给即将随行的赵延淮叮嘱,【保护好大哥。】
大抵还是年轻,赵延淮不明白四哥的担忧沉重,他愣了一会儿,执手欠了一身。
太阳升得更高,日光开始变得更加耀眼。尚氏为了将丈夫的身影看得更清楚点,衣裙拂动她往前站了站。但是晖光怎么也不暖,她听见旗子在吹起清冷的号角,竟是起风了。
有无数次,她都站在身后,望着他出门远行,或数日、或半个月、或一个月之久...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
他走了会回不来....
走出台阶的赵英策,在无数金旗中笑着再度回首。
尚氏弯起眉眼,温柔清浅地朝他一笑,悠悠的晖光中眷恋的爱意飘扬。金旗之声变得清晰急速起来,风吹花了人的眼,那些千丝万缕的温暖又被无情地拆解。
现在是初秋。
京城的早晨是微微的淡黄色,像是皇城的琉璃瓦;到了傍晚,日落下坠,霞红的艳丽宛如薄纱降落在这座王城。
但用不了太久,严冬似雪的白幡便会来,到时,也是一般铺满王城。
尚氏以为会等来丈夫。
可没有什么能再等到了..
她不知道---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说说穆琚啊,他去盛家当天晚上就把明兰的儿子打了,是个小插曲也是个小意外,但如果写的话会特别麻烦,显得这章又长又啰嗦(本来就很啰嗦了)穆琚打完就哭,说远方的爹,你可怜的儿子被人家欺负啦~
本来这章昨晚该放的,只是我想说说哪吒自刎的事儿。盛紘与墨兰的父女关系,它其实是很典型的一种威权型家长对下压迫与被压迫想反抗的子女之间的挣扎关系。为什么要说哪吒自刎的事儿,因为哪吒自刎可以说是咱们整个历史上对压迫、对父母最大的一个尺度表达,对封建压迫的反抗,对自我自由的追求,抛弃整体性而选择个体的独立性,但这个却是一场悲剧,它饱含了对自己的毁灭以及对父母的报复。这是中国父母与子女的悲剧(也有可能是东亚的)
我在写殊途写墨兰与盛紘的父女关系时,在写她抛弃盛家的一切时,有逐渐思考到哪吒自刎,削肉还母、剔骨还父这件事的意义,它像一个叛逆者、但却是一种缩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概没有比这更严重的枷锁束缚。社会上如今有很多孩子选择自杀,他们很多(不一定啊)抱持的心态是报复自己的父母----想看到父母失去自己痛哭流涕、悲痛欲绝的场面----想让父母体验自己的绝望感,让父母去后悔。我思考到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感觉是很悲哀,因为现代的文化也依然在重复这件令人绝望的事,很多孩子反抗父母想挣脱这枷锁,抱持的却是令人痛苦的自毁意识。 哪吒也是每一个孩子的象征。
我这些仅仅是自己的思考,并不能代表全部的,只是自己的一个观点而已,可能不同的环境与接触的信息,每个人对此是有不一样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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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萧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