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再去催催,看人来了没?】
那一天,过了晚饭时间。沈从兴自书房渡步出来,对管家这么吩咐。
周管家是家里的老人,大邹氏在时他便搁家里伺候,见沈从兴吩咐,应下后便要亲自去看看。
眼见周管家照着吩咐去了,沈从兴的面孔又露出两分犹豫之色。
他伸手叫住人,周管家是听命的人,自然停下回身。沈从兴侧身站在门边,他似乎百般烦恼又寻不出解决途径的困扰样子,一张常年奔袭的脸却像白面书生软弱无力,最终疲惫地挥一挥手,【让下人都退到一射之地外。】
心事重重,妥协一般。
周管家在意地抬头看了一眼,他仅愣了瞬息,慢慢地躬身答应。书房内渐渐点上灯,他站在门边,垂下的衣角被染上碎星似的濛濛橘色。在门边待了一会儿,沈从兴才折身回了书房,他走进一团火中。周管家朝小厮们招招手,叫他们退到外头的走廊下。
这半盏茶的功夫。
沈章柾便到了。
【周伯。】
【哎呦---驸马爷。】周管家起初没见到他,回身才见着人,行了个礼,【老爷刚说起您,等了好一会儿,您这就进屋吧。】
沈章柾这段时日形容憔悴,脸上白色,他看了眼渐渐退后的小厮们,【父亲这是干什么?】
周管家哦了一声,回他,【老爷吩咐的,驸马爷先进去----小人得让他们都出去。】
言毕,沈章柾转身,走到台阶上再度回头看一眼。
往日伺候的小厮女婢一一由周管家领到外廊下。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心平浪静。
进去后,他唤一声父亲。
沈从兴坐在木案后的大椅里,说是坐在那儿不如用蜷缩一词更好,他敦敦的脑袋坐落在衣领上,身躯缩得很小,显出风吹雨打后的衰老迹象。
【父亲?】沈章柾唤了第二声。
沈从兴动了动手指,仍然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眉头紧锁,似乎是在酝酿着接下来要谈的话,先将身体挪了挪挺起来,【来啦...】始终没有看向儿子。
【来了。】
沈从兴低垂着头,两条手臂搁在桌面交叉握住,这个动作仿佛带着祈祷的意味。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吐纳出,肩膀轻松了下来,【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从你小的时候...珍珠她们未出生时,你是家里第一个孩子,不论是你母亲还是我,爱你甚深;你少年时期丧母,对你打击甚大,又举家搬至京城,我也时常忽略了你把你交给你姨娘照顾,使你心性不坚、软弱不堪;现在---父亲看出来了----你是真的长大了。】
沈章柾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保持这静止般的神态,面对面看着父亲沈从兴。
【当天晚上是吃过晚饭的时辰,小的和寻常一般当值,书屋内外**十个小厮婢女。老爷看起来心事挺多的样子,他走出来让小的去看看驸马爷来了没,又叫小的把书房内外伺候的人调走。】
这是沈从兴自缢第三日的堂审,正在被问话陈述的人是侯府的周管家。
【驸马爷几时来的?】其中的堂官问。
【没多久,没等小的去看,人就到了】
【驸马爷进去书房多长时间?】
【这个..小的没太注意,半个时辰大约是有的。】周管家回想了一番沈章柾出来时的天色才答复了问话。
【这个期间,你在干什么?】
【小的依着老爷的吩咐,守在外廊下。】
【驸马走后,还有没有人进去过书房?】
【没有。】这个周管家可以肯定,他坚定地摇摇头,【驸马爷走后,老爷只唤了小的进去,说是有些饿拿些吃食来,随后小的派人去厨房取了一碗红豆花生汤,这又进了书房一趟。】
【所以驸马离去后,到事发前只有你一个人见过沈侯是不是?】
【是。】
他的话音落地没一会儿,一个书吏自后堂绕出来,他躬身来到堂上审案官的侧边,小声附耳。
传的是话。
堂官听罢点点头,注目看向周管家,【侯府里的红豆花生汤是常备着的?还是临时现煮着的?】
周管家摇头,【并不常备,但那天驸马爷来,所以提前备下了,驸马爷一直喜欢。老爷没具体说要什么,所以下人这才取的红豆花生汤。】
提问到这里,也没有什么其他事。在他的佐证下,沈从兴在沈章柾走后仍然活着。虽然沈章柾牵涉在公主一案中,但那也没有多少证据;而这边更与他无关。于是主审官招手让衙役将人带了下去。
这次重新换了一个人来问。
后堂里,没有几个候命的人,角落里站着的是腰间挎刀的侍卫;堂下两溜四张大椅,只坐着两个人。
一个是赵怀遐。
一个是墨兰。
他们各自手边有一盏绿茶,却分毫未饮,凉在桌上。
来人走上堂,主审官的脸目柔和几分,连着刚刚硬刚着的眼角也滑软几分,他笑容未收,眼角便已掠着视线瞥向两旁的陪审官,心里又暗自寻思后堂的两位尊贵人物。
他稍稍扬一手,【驸马爷,传唤是循例,下官们是奉旨问话。】
短短时间历经两位亲人逝世,众人看待他的目光复杂又同情,那一身素衣好似是挂在单薄的身架上,弱不禁风。
沈章柾没有任何异议,站着也好,坐着也罢,没有什么不同。【请几位大人问话吧。】
【驸马爷的案卷上,写着那天是沈大人派人唤你过去侯府,您过去是几时?】案上放着宗卷,他低头看上一眼。
【晚饭后,约莫不到戌时。】
【您与沈侯谈了多久,又谈些什么?沈大人在你看来可有异常?】
【回到公主府已是戌时末,算减去回程,大约半个时辰左右。】
这一点与周管家回答一致,审理官们都看了案卷。
堂上稍有一瞬沉默,他们都在等他接下来关于沈从兴的问题回答。
【父亲他...】沈章柾提起沈从兴,一时悲痛难抑,红了眼眶,他哽咽住,偏过头好一会,【父亲他忽然提及我小时候..说起对我年少时期的忽略致使我性情软弱的一些话,最后他欣慰地告诉我---我长大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毕竟他从来不和我讲这些..】
谁也没想到是这一段温情的话,听起来仿佛在交代后事一般。
陪审之一的人有林元復,【驸马爷为什么喜欢红豆花生汤?前天晚上在侯府用过么?】
【没有,我担心孩子,没有来得及。红豆花生汤..因为是母亲常做的,所以我和妹妹们都很喜欢。】
林元復点点头,接着往下问,【嗯,那驸马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沈大人与青州知府有所勾连?】
这几乎是本案的重中之处。
沈章柾慢声道,【是玉明走了之后...】
林元復再问,【如何知道的?】
后堂的赵怀遐直接站了起来,在听到妹妹的名字后,他的情绪直接从胸腹涌上,走了两步,靠近堂壁。
他想听清沈章柾对此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是上半年的一天,入夏了,玉明忽然问我父亲在青州有至交好友么?起初我不以为意,只当她随口一问,便也渐渐忘了;但玉明走后又待四哥经查,我方想起这一点一滴-----她试探的语气,担忧而怀疑的目光,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
【意思是,因公主曾经隐晦的提问,你在前段时间想通了,将公主的死与沈大人对接上了是么?】
林元復这话问得直白**,毫无掩饰的地方。
和堂下伤心悲戚的沈驸马不同,林元復在这里的表现简直冷酷得没有半点同情。
旁边的主审官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暂且没出声。
沈章柾一愣,倒不知道怎么答了,林元復似乎说得也没什么错。【...差不多这个意思...】
林元復道,【既有此推断,为何不报昌王殿下?】
沈章柾回他,【为人子,当孝为先,不敢举父;进宫面见陛下,未曾言明,也因此愧对君父,是为不忠。】
林元復望着他,平静地问,【如此剥白之言,怎么又说沈大人是因你的话而自缢身亡?】
父因子而死,岂不是更大的不孝?
这仿佛说到了沈章柾的痛处,他陡然悲伤起来,【...因为孩子..】他慢慢说道,【孩子哭的时候,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和父亲在那一天说了很多,说到孩子、说到玉明,说到妹妹,最后我跪了下来----希望他主动去认罪....之后..】
他眼眸含泪,抿住了口,深吸一气叹出,【是我叫他去认罪,逼死了他..】一语下来,竟夹带哭腔。
主审官闻言黯然一叹,命衙役搬来一张椅子,让沈章柾坐下。
前堂后屋一样的静。
书办将那冷了的茶又重新换了,他蹑手轻脚,一点儿声儿也没有。
墨兰却察觉到了,偏面一看,暗自皱了眉。这些最不起眼的人,往往最忽视不得。携着软娟的手微微一摆,命他退去。
问案到了这,围绕玉明发生的事,因沈从兴一死,已然形成一个闭环。沈从兴的遗书确切表明是他杀害的玉明,而沈章柾的证词则佐证了玉明知道沈从兴与青州之间发生的贪污事件。
从头至尾,除了沈章柾自认逼死了他的父亲外,没有一件事他是参与其中的。
这时听前堂林元復又问一句,【驸马爷看过遗书没有?】
沈章柾摇头,【当日头脑昏昏,没顾上看。】
【那沈大人与张氏夫人感情可好?】
【挺好的..】
【那为何遗书中未阐明替张氏夫人及其子女求情之意?】
这是林元復疑惑的地方。沈从兴作为父亲,他犯罪自首的同时,不会没有保护子女的心。他自然也会期望因自己的自首告罪,从而希望子女得到君主的宽恕施恩,不然他自首的意义在哪里?仅仅内心的愧疚?仅仅是为了躲避赵怀遐的追查?照常理推断,沈章柾作为驸马又是受害人,惩戒最多是一项知情瞒报;沈家两位姐妹作为出嫁女,依律不追究;唯一会被牵连只有张氏夫人及其子女,他会不想保的么?
沈章柾抬了一眼,视线掠过一眼林元復拿在手中的那一张薄薄的遗书白纸...
父亲的话恍恍惚惚又萦绕到了耳边。
【等我老了,退下来,侯府的爵位该让你来继承....】
那是一件本该让他激动的事儿,但沈从兴接着提及,他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变了。
【儿子已是驸马都尉,哪里还能再承袭威北侯府...】他站在那儿,仍然像父亲跟前一个拘谨软弱的孩子,轻声细语,【那年京中闹贼家里险些遭害,您骂过我,说我不顾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如今我听懂了,也想明白了,作兄长的,当然要顾着他们..】
沈章柾冲林元復摇摇头,【我不知...】
他以这一句结束了今日的审问。
听审毕后,墨兰与赵怀遐自衙门回到王府。明辉交织的光阴里,从马车帘可以轻易望见王府屋檐栩栩如生的兽首,它孤单而寂寞地忍耐着风吹雨淋。放下帘子,墨兰侧眼看了一下赵怀遐,他的神情已经快和那只兽首相差无几。
她心里轻轻叹息,抬手搭在他递来的掌心里,由他握住。
刚一下马车,等在狮像脚下的女人便冲出来跪下。
亲卫反应迅速,当即长枪一横,以枪身制住。
【慢。】墨兰眼一转,即刻下令制止,侍卫反应快,瞬间收了长枪移开退在两边。
看着前方不远跪下的女人,墨兰让秋江上前扶起人。
这么一扶,来人抬起脸,教秋江吓了一跳,泪哭不止的妇人竟是南圃结识而来的吴家嫂子。
吴氏见她,宛如救星下降,【夫人..您得救我一家。】说罢,朝她磕头。
墨兰水眸一愣,吃惊不小。
因这句话,赵怀遐低首看了她一眼,随后在墨兰手边轻轻一拉,略低声道,【进府里说话...】
他以目示之,墨兰自然懂,【吴嫂子,有什么话我们进去说。】
曾黎和秋江扶着吴氏走上台阶。
到了王府里,也没什么心思让人来奉茶上点。吴氏挣脱曾黎秋江他们的手,哭着直道吴余一不见了,求求他们帮忙寻找。
不见了...
也有可能是死了..
墨兰很难不去震惊她带来的消息,眼睛与赵怀遐的眼碰在了一块儿,她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
墨兰细眉轻拧,愁然不去,她难以对一个母亲说出如此残酷的话,她从椅子里起身,秋江看出了她的动作准备自己去扶吴氏,却被墨兰抬手拦住,她弯腰下去亲自将人扶起来,【嫂子先坐,您慢慢说...这他..是哪一日不见的?】
她用墨兰的娟子擦过眼泪,【也没有多久,常师傅说余一是下午去一人家复诊,但到了晚上也没回来,药堂以为余一复诊完直接回了家;可我们在家一概不知道,以为他忙留宿药堂便也没去问。这就到了第二日,直到他弟弟有一回家才知道人不见了,但深更半夜上哪儿找去,我和媳妇走了一路也没找到人...】
墨兰听了揪心,【不曾报官?】
【报了,当天夜里常师傅就说,叫我们赶紧去报官。】吴嫂子一提这个,眼泪直往下掉,【妹妹,我不瞒你,常师傅一说这,他当时的脸色,我心里就...就空地一下崩了...】
墨兰瞬间红了眼眶,【我知道,我知道..】没了丈夫,就剩两个孩子,她怎么能忍受失去一个呢?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愿意受?
满室的寂静,唯有吴氏压抑在胸腔的哭泣声,是唯一的声音,那声音轰轰烈烈,天塌地陷。
墨兰回眸,眼睛里红红润润,水雾一片,她仿佛在对赵怀遐说---是我们害了他。
赵怀遐靠在椅子上,他几乎无言以辩,面上虽没什么,但心里亦作此想。吴余一的失踪,显然与他去药堂问案一事有关,但为何常师傅无事,反倒吴余一不见了?这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那时便叫人跟了行踪?赵怀遐冷眉深凝,暗自思索。
不多时,他忽然反应过来,想起了吴余一唯一干了的事-----那便替他寄了信件到南圃。
【官府也没有找到人?】赵怀遐回首。
【我们去问,他们总说找了没找到,这几日更是不愿搭理我们,说是有别的事情忙...叫我们自己去找。】若非求助无门,吴氏亦不想来麻烦墨兰。
墨兰听她一说,心想应该是沈从兴的事了,这段时日朝野上下沸扬的便是它。她直起身,唤秋江倒一杯茶来给吴氏。
走了两步后,拉着赵怀遐问,【咱们府里可自行去找么?】在墨兰看来,卫所两千的兵是自己的人,顺天府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找人这么一件事,他们定不会为寻常人来分配人手。
拜高踩低,人有,衙门也有。
吴氏能来寻他们帮忙,想来是被逼得没有办法。
【让人去给顺天府打个招呼。】赵怀遐沉吟一会儿,没有采取墨兰的建议。王府亲兵不比衙役熟悉地区街坊,让他们领办更方便。他喊过曾黎,【你陪吴家嫂子去一趟顺天府。另再带上我写的手信,一会儿送去秦海那儿。】
送走吴氏后,墨兰折身回来,俩人绕过后堂,出了廊,走入落叶时而飞旋的园径。一叶知秋来,如今园中是濛濛淡淡的青黄,折柳相送的离愁占尽人的内心。风起一阵,墨兰随手在风中接住一片叶子,侍奉的人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隔开了一段长长的距离。
路的尽头,只站着他们二人。
指尖微微用力一旋,叶子转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红黄泛青的交缠。叶片背面的纹路比早间露水沾湿的蜘蛛网更密密,像人生路上无数而短短的每一日。
【你怎么让秦海也走?】
王府里能用的唯有几个詹事,王伦已教他派去青州;如今再让秦海走,能用的信任之人已并不多矣..
曾经以为是好事的避权离朝,如今却造就了无人可用的困境。
【让他去禾城看看。】他没打算隐瞒墨兰,既然有人敢把主意打到近身,他也不介意让人看看他彻查的决心。【若去了,能得些蛛丝马迹则更好... 你也知道,吴余一失踪恐怕与我有关..】
墨兰目色黯然一沉。
想起吴氏泪流满面的模样,她也是个有三个孩子的母亲,那是摧心断肠的痛,【唉....若真与我们有关,怕是凶多吉少...】她心里有这个不好的念头。【今天的问案,你又怎么看待?一路回来,你半个字也没露过,可是想到什么?我遇事总是心急,分析一事算不得强,想来想去得不出一个法,所以你得和我说明白了,别和从前似的,说那一句不阴不阳的话.】
玉明一事毫无进展,反而令沈章柾得了清白,墨兰近日来颇有些烦闷,兼之吴氏今日的来报又多添一桩压在心头,日渐糟糕的心绪有了雪上加霜的趋势,不免口出两分抱怨。
【嗯?什么话?】赵怀遐已然想不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恶’,这会儿还来问她。
她掀过眼帘,似看着人又不像看着他一般,学着他从前的模样,【你难道不明白么?】
赵怀遐一愣。
他恍恍地记起那些砂石一般却裹着田野花香的岁月,那是一个少年人笨拙不会表达背后的关心与爱意的一句别扭话。
而这样的话,墨兰仍然没有明白它背后所藏的是什么..
其实她学得并不像,更多是女子的娇嗔
【我明白。】赵怀遐说道。
他心中想,若是当年她这么回答了自己该多好。
【只是好多事眼下乱得很,无从拼凑,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更添了你无数烦恼...】
他口中轻轻一叹,望着她眼角下熬出来的乌青,一字未言,担心却如千钧。
自己痛,她也痛。
自己烦,她也烦。
偶尔想这么累着她,倒不如一个人..
不过----
赵怀遐牵着她的手,放到唇边。
不过还是两个人好,有她在撑着自己。
【好好的,你笑什么?】她回眸,嗔一句。
赵怀遐未言,把小小的心思藏在心中。牵着她慢慢往前走,秋日的阳光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不知是谁踩到一片枯叶,碎裂般的声音清脆。
【我想到的...大约舅舅那边也会考虑到...】
墨兰无声跟着,做出倾听的姿态在他手边,她知道他有许多话要说。一向自诩聪明的人,在追查了许多天后,仍然一个结果也没得到,他心里该有多少闷气?何况...现在有无辜之人受了牵连...
【沈家舅舅一口断定他与青州知府死因有关,又自述贪污钱财与此人有权钱往来。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但一张纸,白纸黑字,说到底也存在片面之词的可能。】
这话看似说给墨兰听的,其实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墨兰自然明白了,她点明道,【是证据。】证据不足。
【不错,账册即是证据。】只要冷静下来想想,便能从中窥出些不合理的地方,只是需要时间与人手去细查。【收受贿赂,既然关乎钱,那么钱总不会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在某一处。沈府有没有这些‘多出来’的东西,总得清点明白才算案子审清-------还有---】
这一次他侧首回眸,眼睛里的光聚在墨兰的脸上,期待地等着她。
在赵怀遐的心中,他的妻子并不是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人;有的时候,反而是她走在前方需要自己小跑着上去。一如初见那年,留在竹黄帘帐上可以燎原的焰火眸光,引着自己从躺椅里走出来。
【以及驿站失火一事..】墨兰自然而然接过他的话,继续往下说,根本不需要他来描添一二。
他就在一侧听着她娓娓道来。
【上任官员死在火中,此事非同小可;再来是青州知府那边的案情,如你所言,钱财不会凭空消失,自然也不会凭空出现。青州知府既是经事人,想当然他这一部分的来源亦得查明清楚。】说到这儿,墨兰眸中暗暗淡淡,越发担忧起来,她心中那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怎么了?】赵怀遐察觉到她的沉默。
【我只是想,他们桩桩件件,一件不止一件又发,从青州知府的死因起,到沈家舅舅的自缢,可以说是自地方牵连到京城,干出这么多别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恶事,仅仅是为掩盖青州?如此遮掩,甚至不惜....】
【不惜杀害玉明来调虎离山..我也很想知道青州有什么..】
远处吹送来的秋风,半暖中夹杂着不容忽视的凉气,贴着肌肤,秋日的冷,来得毫无征兆
【我们怀疑他是对的么...】她望着远方,不像是询问答案,而是对这段时日发生的事而生的感慨自语。
沈章柾回到公主府,管家前来禀报赵津元今日到访。本来略感疲乏的他醒了神,几乎是下意识一愣,面目偏向一边时,带了一分不快的表情。
问明了赵津元等在何处,沈章柾赶了过去。
推开门,却见赵津元穿着微蓝的衣裳,以半跪的姿态屈膝在小小的摇篮边,他目色温柔半含笑意地关注着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递去一根手指,勾住娃儿的蜷缩起的小手。
【等了你很久..】他只留了一眼给沈章柾。
沈章柾往里走几步,用眼神示意奶母们出去,他走到赵津元身后绕了过去,【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听了这话,反倒是赵津元轻笑起来,【怎么会....你看这孩子多可爱..】
沈章柾顺着他的方向望到孩子,白白圆圆的脸上,合上的双眼翘着浓密的睫。孩子的眉毛很淡,在白色透明的肌肤上,根本看不出眉形。唯有眼睛闭上睡得深深,那恬静的样子十分可爱。
他心底紧紧抽搐,曾经失去母亲的那种痛,现在又回来了,他却是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新感受到。
沈章柾不适地回避了孩子的面容,【觉得可爱...为什么自己不生一个。】
听闻这话,赵津元的温柔凝在眼角,一点点地消散,他收回了手,起身时将手放到了背后,笑意仅仅剩下一层,【我生什么孩子...他只会变得不幸....你呢?孩子取名了么?】
【还没拿定主意。】
【是么..】赵津元淡淡,不再追问,过了一会儿,回首特意看了他一眼,【希望舅舅的事没有把你压垮。】
他走后,室内徒留一片沉甸甸的宁静。满屋子的空寂,象征着如今的偌大公主府。敞开的门迎进来阳光的温暖,细碎的尘埃宛如星辰漂浮,沈章柾看着,却像是利箭一样穿胸而过。
来到摇篮边,他学着赵津元的样子跪下来,在这张睡得香甜、尚未入世的面孔前,沈章柾虔诚而慈爱,【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好,会把我所有的...都给你。】
这一刻的温馨,宛如上好的锦缎刺出两朵带血的芙蓉花,算计的针、阴谋的线,红色的灼热,不知何时,人走着走着,便在阳间成了鬼。
面对沈从兴乍然痴痴愣愣被唬住的模样,沈章柾大有快意,他顷刻间换了一张谦逊的脸,挑唇一笑,【是不是这样的说词,才能讨父亲您的欢心?】
他询问得讽刺。
夜晚的飞蛾最爱缭飞在焰火边,不知死活,却愿意纵身一扑。决绝的狠心,现在正在沈章柾的脸上。
沈从兴闻言木讷住了,全然不知作何反应。他的耳朵明明白白听清了儿子的话,一字一句琢磨时,反倒是生了许多不该有的迷惘。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一口深埋心中被痛苦的压力摧毁的心气,沈从兴犹如一座颓秃崩塌的山石,可怜地撑住脑袋。
【玉明是你妻子,为什么要害她..】
【父亲既知,为何还要相问。】他撇过脸色,答得冷漠。
【不错,你母亲是为救太后而死,却非是太后所害,怎么你不明白,那实乃意外之事!】
【我失母,她失女,一命还一命,公平。】
【混账!这是什么公平!】沈从兴终于摆出脸色,额面整个通红,他骂道,【此等无仁无义之徒,我早该将你打死。】
沈章柾目中闪过光,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似的,他拱手一揖,谦逊有礼,【有父如此,儿子焉敢不效仿?没将我打死,倒是您的仁善?旧妇孤坟,新妻在旁,也是您的情深?呵---】他直起身,一团冷气怨意喷薄而出,【我不知有谁家的嫡长子不承袭爵位,偏偏要去尚公主,荣耀么?有个屁的荣耀!堂堂威北侯府的世子做了一个驸马都尉,父亲,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我?】
【我早年便和你提过醒..别听你姨母的话,和玉明生个孩子我这位子不就----】
沈章柾冷冷直睨他的父亲,【骗你自己可以,别拿来骗我。】他不是当年羸弱无知的孩子,只靠一句血缘亲近建立而起的话,早已不能再打动他。他内心的愤怒与痛恨、他失去母亲的悲伤、他在身份上的尴尬与窘迫,沈从兴却从未认真考虑过他所承受的这一切,他唯一喜欢的是施加他身上应该学会的‘兄友弟恭’、以及高高在上地不断指责他的懦弱无能。【一场新贵旧臣的联姻,谁是得益者,是你们;谁是弃子..显而易见,无用的我才是弃子------没有可以袭爵的驸马都尉,父亲,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不愚蠢?】
【有!】沈从兴斩钉截铁。
沈章柾几乎摇头而笑,或许他的父亲并不愚蠢,他深深地明白自己需要得到的东西。
沈从兴望着他不知从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儿子,迫切地希望沈章柾可以回到‘正途’上,他认真地道,【陛下特恩你便可以袭爵,我到时自会请陛下下旨。】
【本该是我的东西,为何还需要陛下下旨?】
停息了一晌沉默的屋里,沈章柾冷语反问。
其实如今的他对这些事已经不太在乎了,他几乎攒够了失望。
沈从兴冠名堂皇地许诺着未来,让人以为他是爱他的;但是沈从兴从未把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教过一天,从来不会和他谈一本兵书上的知识,连先生也没有,只把他丢给姨母....接踵而来的是对他们的责骂,铺天盖地...
沈章柾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母亲的死,就像是一个最开始的错误。
【你愿意善良是你的事,你愿意为了大义有所牺牲那也是你的事,为什么要作践我?搞得我卑微可怜无仁无义-----好,就算特恩我袭了爵,世人又是怎样看待?哦--他们会说那个家伙的爵位是他弟弟让的呢,他都是驸马都尉了居然还要弟弟的爵位,真是个贪心的人呐。】说着说着沈章柾带了笑意,而笑着笑着他的心忽然酸起来,【爹,我仅仅是想当个人罢了,我仅仅是想要尊严地活着....】
这种卑微的乞求,在沈从兴看来他仿佛脑子坏了一样。
灯火中,沈从兴眨着眼避开了儿子的目光,【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你就是这样,一身的怯懦,谁不会受点非议?你爹不正是这样过来的!?】
一段话,总有大半是指责。
沈章柾深深看着他,【真是荒唐,那本就是我的!侯府嫡长、大义名分,我需要谁来施舍谁来请旨!受什么非议!】
【邹家让小姨进府做妾是为的什么?你分明能懂,却视若无睹;为什么小姨又被你逐出府送居寺庙?是她活该么?不----是你懦弱、是你无能,是你拱手相让别人来处理你的一切才招致了所有,也还是你贪心、是你得陇望蜀,最后她被当做一个污点般从你的人生中处理掉了。你拿小姨的悲惨去讨张氏的欢心,张氏开心了么?哼-----那个女人也只是个生下孩子的工具罢了。】
【放肆!】
他掷地有声的责备批判,令沈从兴不堪羞辱,直接圆目一睁,怒喝一声。
所谓子不言父过。他做得再错,轮不到身为儿子的他来指摘
何况他当年是为了几方的满意,他是有苦衷,也是迫不得已。
沈章柾终于露出失望的表情,即使他没打算期待父亲会有什么表示,但不代表他今晚吐露剥白之言没有一丁点期望,只关乎儿子与父亲之间。
他向沈从兴微笑,【你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是啊你连姨母都赶走了,她可是母亲的妹妹...】
【我没有忘记你母亲。】沈从兴变了脸色,无法否认儿子的话,但儿子平平淡淡的神色比失望更令他不安而愧疚,【她是一个好妻子,好女人,如果她仍然在世...】
沈从兴突然住了口,他舔舔唇,一副心虚的模样,显然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沈章柾是名正言顺的爵位继承人,意味着他是侯府唯一的嫡长子,他不用去尚公主,更不用为了母亲报仇而去谋害他人性命。
看到他流露出表情的刹那,沈章柾笑了一下,讽刺道,【看来您也是明白的人。】
【大郎,有一句话说得很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还有弟弟妹妹们,珍珠玉珠若知道这件事得多伤心...】沈从兴询询劝诱,试图用一母同胞的妹妹来劝说儿子,他心里到底是爱他的,不忍他一错再错,【你去认罪吧,为父自会替你去太后和陛下那儿求情...即使没了官爵,留一条性命,我贴钱养着你,百年后也能对得住你母亲。】
沈章柾并未对这番话做出反应,甚至有点好笑。【你是不是不太认识四哥?】沈从兴一愣,不解何意。父亲的神态让沈章柾泄了气,徒生了无力之感-----赵怀遐只会杀了他,没有动手,是因为现在证据不足。
你最好一生都在爱她。
四哥的话犹如刀子冷冽冽地从心口的肉上慢慢划过...
那可不是什么温柔的话语,而是认真地饱含杀意的威胁与恐吓-----一旦被他发现不爱的痕迹,就给他去死吧。
他战战兢兢地过着这段时日,就在等今天了..
下定决心后,沈章柾深深吐出一口气,浑身好像能轻松些,他问了另一个问题,【父亲知道为何我今日答应来府?您不该替我求情,该被求一份情的----是我那几个弟弟妹妹们。】
一语毕,沈从兴明显不知所措的感觉,他极其普通的脸上迷迷惑惑,只知道望着沈章柾。
【我想父亲是不明白..】毕竟他的愚蠢不是一天两天了。沈章柾挑唇一笑,轻轻地告诉他,【那我再告知您一声----玉明的那位大夫,是受珍珠的指派..】
沈从兴难以置信,像一座完好的湖石突然崩裂,满脸土色。
【我母亲走得早,您忍心她的儿女一起下去黄泉见她么?爹,您爱母亲,就替珍珠担了吧,她还怀着孩子呢..】
他从原先的位置走了出来,在屋内随意踏了两步,侧过面孔时,劝说的温柔与善意表露得恰到好处。
【....你....你是要我.....】
【儿子没那么说...】他朴素地笑一笑,灯火芯里一小簇的艳丽倒映着他眼中,除了那一点可怕的红,他仍然是父亲眼前乖顺谦逊的好孩子,【儿子说的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啊..】
沈从兴轰然一倒陷在椅子里,比覆了土更难看。
这一瞬间,沈章柾感到内心的快意无比巨大地膨胀起来,他简直要笑出声,仿佛他不是来请父亲去死的,而仅仅是和他来一场关于曾经与爱的谈话。
走出书房时,月亮正高高升起,只有几颗星星的夜宇,看起来是那么冷清。
沈章柾走在台阶上,内心一如既往的平静。
谢谢大家的评论哈~ 小霜大概下下章出场~
沈从兴和小邹氏张氏几家人之类的纠葛,其实可以慢慢挖着写,我写还是比较潦草的,我仅仅只知道个大概,大邹氏死了,妻妹变成妾,娶了张桂芬。如果有写小邹氏的朋友,在这块可以挖挺多的。沈从兴这个人物,在一部分上和盛紘有那么一点点共通,还有那个顾二的爹。
父母之爱子这句话,经常看到有人拿来说,特别是拿来批评小霜不会教育孩子的时候,还有拿来教育孩子之类的;既然很多人这么喜欢,我就让沈章柾拿来杀沈从兴,一句话将死他的活路。
让他为了孩子不得不去死。
吴余一确实死了,被人沉了,因为在两心章里半绣死了后,他的台词是---咱们村外的那条河里死了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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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