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方火 第2章 02

“钟儿，你真的不困吗？”少女夹着哈欠的声音远远从走廊尽头传来。

秋阳灿烂，正是昏昏欲睡的午后。十七班在二楼，教室背北朝南，午后门前铺满阳光的光斑，走廊边一排杏子树拔地而起，枝叶直抵二楼走廊栏杆，浅黄叶片轻轻晃动，拨弄光束，一闪一烁。

“不困啊。”唐钟儿转着手上的排球，脑子里模拟着发球和扣球的动作。

还有一个月，等国庆收假回来，学校要举行一年一度的“蓐收杯”排球比赛。

这个名字据说是学校后勤部主任杨修老师取的，每届新生开学典礼上他都要郑重其事地介绍该名字来源，说是取自《山海经》：春神句芒，夏神祝融，秋神蓐收，冬神玄冥。学校排球赛一般都在十月份，用咱们文化里的神来命名，多好。

虽然现在距离高一开学典礼过了快一个月，唐钟儿脑子里还能想起杨老师拿着话筒骄傲的样子，身后无形的尾巴简直甩得飞起。可惜隔壁班同学周远舟不买单，说工部尚书这是有文化用一半，蓐收还掌刑罚呢，他的意思是，输了比赛还得挨一顿刑罚？寓意多不好呀。唐钟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工部尚书说的是杨修老师。

“钟儿，来吧！”罗薇半扎马步，大有一鼓作气之势。

唐钟儿盯着球，向上抛起，小臂用力一击，球立刻在空中划出一道飞线，旋转着往罗薇站的地方冲过去。

罗薇双手并拢准备接球，刚才的困倦的双眼一下子警觉起来——

“砰！”

两人都呆住了。

金属叮铃哐啷声和排球砸地的咚咚声一齐炸响，地上散落着一堆汤汤水水，金属饭盒惨烈地躺在地上，边角似乎也被砸凹了，惨不忍睹，等球滚到那人脚下，唐钟儿才僵硬地抬起头。

瘦瘦高高一人站在走廊拐角阴影里，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球打得愣住。

救命……

谁也没想到这颗球会突然撞上另一个人，现在是午休时间，偌大的校园里也就只有她们两个在这儿蹦跶，至于她们为什么没在排球场上打排球，非要在走廊上，主要是他们学校的运动场在女生宿舍下面，午休时间都是锁起来的，不准同学打球吵闹。而且她和罗薇特地选在西二教室这边的走廊，平常根本不会有多少人往这边走，何况是现在——

唐钟儿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啊同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张允粲回过神，擦掉手上的液体，皱眉捡起饭盒，径直走了。

罗薇这下才反应过来，有点儿不确定：“他就这么走了？？”

唐钟儿看了眼消失在走廊里的背影，又看看地上的狼藉，她这是把人午饭扣翻了……而那人什么都没说，既不要她赔偿，也不要她道歉，连一个正眼也没给她。

好吧，要是任谁午饭被打翻了，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唐钟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收拾走廊里一片狼藉，还是去追一言不发走掉的人。

罗薇捡起球，用纸将上面的汤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感叹：“吃这么清淡啊，全是水煮菜。”

唐钟儿哭笑不得：“姐姐，先别管人吃什么了，我先去道歉吧。”

说完她三两步跑到对面楼梯口，一层楼一层楼地往上找。

还好，到四楼最右边的教室里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其实唐钟儿没怎么看清他的脸，还好现在整栋教学楼那么多教室就只有这间教室有人，黑衣，男生，应该不会错了。

要是现在不是午休，唐钟儿肯定不敢这么风风火火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找，因为她脸盲，但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差得要死的识人能力有清晰的认知。

她站在门口喘了两口气，抬头一看——“高二1班”。

比她大一级。

等缓过气，她刚想跨进去，又将脚收回来，站在门口，轻轻敲大敞开的门，尽量放低声音：“对不起啊，同学，我们不是故意的。我……我帮你洗饭盒吧？”

她本来想说她重新给他买一份饭，又想起现在食堂早关了，午休时间也出不去校门，于是想着能补救一点是一点，洗饭盒也算补救吧？

结果那人好一会儿才从试卷里抬起头来，好像更生气了，冷着脸说：“不用。”

唐钟儿没法，又问他想吃什么，她现在去买。

张允粲盯着算了一半的一道物理大题。

不对，这里好像算错了，是条件出错了？还是他漏了一个量？

午饭没吃上，刚有点思路的题好像又出错了，罪魁祸首还在他旁边喋喋不休，他不得不加重语气重复一遍：“不用。”

唐钟儿几次碰壁，悻悻摸摸鼻子，看了眼时间：13：11

应该来得及。

她匆匆跑下楼，罗薇已经把地上的狼藉全打扫干净了，正坐在座位上听歌，缠绕的白色耳机也不解开，线蜘蛛网一样挂在她脖子上。

一见唐钟儿跑进来，立刻说：“怎么样？”

唐钟儿垂头丧气：“不怎么样，人家很生气。”

罗薇：“啊，那怎么办？现在到哪里买份饭呀？我这里有点小零食，虽然不顶饿，但聊胜于无，你拿去吧！”

她壮士断腕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包零食，零零碎碎，什么都有。

唐钟儿本来要说“不用，我给我妈打电话，让她帮忙送点吃的来”，结果转头见她一脸肉疼，扭头不看自己递出去的零食，于是不客气地接过来，假装苦恼：“好吧，聊胜于无吧。”

等在书包里翻到电话卡，跑出教室门的时候，还能看见罗薇眼睛还粘在她手上的零食袋上，可怜巴巴的。

唐钟儿憋笑，将零食顺手塞在门口的储物柜里，一口气跑到一楼大厅的电话亭里，插上卡，播出号码。

学校的电话是单线，只能学生打给家长，家长不能回拨。一般家长要是有急事，就会直接打给班主任，再由班主任转接给本班学生。

嘟嘟声刚响了两下，那边很快就接了：“小钟？怎么啦？”

声音里还带着困意，唐钟儿知道自己吵醒她了，有点抱歉：“妈妈，吵到你了？”

“没事，妈妈也快起了，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唐钟儿：“妈妈，你现在给我送点吃的吧。”

那边反应了一下：“就一中午没回来吃饭，馋成这样？在食堂没吃饱啊，想吃什么？”

唐钟儿想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不过道歉赔礼要有诚意嘛，于是把爱吃的都说了一遍，最后又加了些面包和零食。

那边手忙脚乱记了一阵：“你饕餮附身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半大小子吃垮老子’，你这是……”

唐钟儿：“哎呀，不是我一个人吃啦，妈妈，苏女士，就帮帮忙，回来再和你说，我现在就需要，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唐钟儿就到南门保安室旁边等着，保安大叔也在睡午觉，门关得死死的，只能听见风吹落叶的声音。

唐钟儿无聊地转了几圈，踢踢脚下的叶子，看看两旁树上挂的牌子写了些什么。

左边有两颗紫薇树和桃树，右边一堆竹子郁郁葱葱，遮着牛顿雕塑，雕像下面还有个小小喷泉，潺潺水声上不时有几只小麻雀落在旁边，俯身喝水。

这些都是杨修老师的杰作，难怪论坛上都叫他工部尚书，园林大师。

很快，苏邱心就提着大包小包站在南门口，看见自己女儿捏捏草捻捻花，背着手四处转悠，无奈地朝她招手。

从伸缩门上费力举过来的袋子大得吓人，唐钟儿差点被坠得弯倒在地。

苏邱心不放心：“真的和同学分着吃？你再饿也别一口气吃这么多，涨肚怎么办？”

唐钟儿费力将东西提起来，道：“放心吧妈，你女儿是智力正常的人，我回去再和您解释，我先走了，辛苦你了！”

说完提着比她腰还宽的袋子踉踉跄跄拐进教学楼。

苏邱心邱心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这孩子。”

等唐钟儿把一大袋吃的流星锤一样砸在张允粲面前，知道的是她来赔礼，不知道的以为是来找茬，要用这袋东西把人砸死。

张允粲刚刚聚集起来的思路又一次被打断了，可还没等怒气升起来，错愕先一步挤占了情绪，只见少女额头带汗，秋阳照得莹白面庞发红，而她一下一下从袋子里掏出冒着热气的吃食，一字排开在他桌子上：

盒饭，饺子，粥，沙拉，面包，零食……足足有十几种。

张允粲无语半晌，抬头看着叉着腰站在他面前的少女，马尾辫搭在右肩，微微抬着下巴，鼻尖秀挺，眼睛很亮，还微微喘着气，活像个骄傲求夸奖的小狐狸。

唐钟儿等着他选，她一口气把这袋东西扛到四楼，小腿肚还有点儿抖。

见张允粲弯腰去捡地上的袋子，她先一步捡起来：“垃圾我来收就好了，你先吃饭吧。”

可没想到人家一点不领情，也根本不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用弯腰捡袋子来掩饰一腔难以言喻的感动之情，反而将她拾出来的东西一个个放回袋子里，原封不动地递给她，声音平淡：“不用，你拿回去吧。”

看人愣愣地，好像很受伤，张允粲抿了抿唇，又补了一句：“我没生气，你别来了。”

不然，他题写不完了。

说完好像人更受伤了，眼巴巴望着他，张允粲顿了顿，移开视线，不再看她，低头抽出被压得水痕遍布的物理试卷，心里叹口气，掏出纸巾擦了擦，接着写起来。

唐钟儿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好像根本没有情绪似的，就连动作语气都平平淡淡，水一样，不对，南门的喷泉还潺潺地响呢，这简直是口井。

她没法儿，看他又开始在草稿纸上画公式和数字，打扰也不是，不打扰也不是，只能拖着脚出来。

回到二楼，见罗薇将下巴磕在窗台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

唐钟儿将一包东西放在窗台上，罗薇拉开一看，惊讶道：“你去抢劫了？”

“……”

罗薇说：“开玩笑，别垂头丧气呀，怎么不给人送去？我和你一起去？”

唐钟儿：“去了，人家不要。”

罗薇：“不要？那我能吃吗？好香。”

唐钟儿：“……你真没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