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钟儿有一本关于气味的日记。
说是日记,其实是一本夹杂着各式各样碎纸片的册子。碎纸片从哪儿撕下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但只要一看上面的的字,她就能立刻想到写下字句的瞬间。
所有一切都是有味道的,而这些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变。不过有的转瞬即逝,有的缓慢消磨。
电视柜上的日历是风吹饼的味道,每天撕下薄薄一片,可以揉成拇指大的小球,也可以吹到天上变成一片云。衣柜是奶油味,但苏邱心指着洗衣液包装袋说:是薰衣草味。
苏邱心是她妈,她穿着奶油味的衣服,但整个人却是太阳烘烤棉被的味道。
十岁之前,唐钟儿热衷于窝在她怀里,和她掰着指头数记忆里的味道。
今天转过学校长廊,阳光一节一节,由小到大,打在三米远的台阶上,是飞鸟热烘烘的体温;昨天洗澡的时候捂住耳朵,整个脑袋埋进水里,耳边咕噜咕噜,像在煮牛奶,虽然她在憋气,但依然能感受到奶泡顺着皮肤融进大脑,浮在顶面的一层奶皮随着花洒落下来的水一起一伏。
苏邱心说,她是独一份的气味播报员。
再大一点儿,她将本子压在书柜最下面,反而在墙上架了一面有无数格子的铁架,所有碎纸片通通往里面一插,省去琢磨尺寸、粘贴溢胶等麻烦。
每天在墙上巡视一圈,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气味博物馆,收集起来的气味都变成了文字。
后来上了初中,语文老师说:唐钟儿,作文写得很浪漫,但是要把握手法的尺度,不能全篇用通感啊。
唐钟儿说:老师,我写的是纪实主义。
她想了想,又问:什么是通感?
老师气笑了:你知道纪实主义,不知道什么是通感?
唐钟儿后来明白了通感是什么,但并不认为自己写的东西是浪漫主义,她撕下作业本上一角纸,写:
208办公室
味道:晒干的木桩。
浓度:6%
这样的习惯一直保留到上高中,能触动她的味道越来越少,写的纸片越来越少。她有点伤心地发现,世界好像不是她的延伸,万物也不是她的一部分,世界的气味在变淡。
她跑到卫生间,找到小时候用的脚盆,把脚伸进去,发现根本塞不下。她又从书柜底下翻出那本日记,急忙一翻,漫长时间侵蚀了胶水,纸片像雪花四散,铺满一地,她喘着气,在纸堆里四处翻找,终于看到一张标首“蓝色的盆”的纸。
拿起来一看,她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我长大了。”
小时候把脚伸进盆里,感觉盆里的蓝无边无际,大海一样,现在却连她一只脚也放不下了。
那一天,唐钟儿觉得世界变成了一个庞大而陌生的机器,她长大了,但好像也变小了。
她依然能捕捉不同的气味,她依然写气味纸片,但频率越来越低,越来越无法下笔。
小时候以为世界广阔,至少老师口中、书上都是这样说的,为什么她还没开始踏进去,就开始害怕它的千篇一律呢?
或者说,是她的感知在消退,像右手中指上的茧,一点点堆积起来,抵御外力的压迫,但同时也失去了原有的灵敏触感。
她在恐慌中将所有纸片收进墙角的纸箱,靠在纸箱上,心脏怦怦跳。
再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他没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