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满春院内正一片笙歌鼎沸,彩帘高悬,琉璃灯摇曳,真真叫个美不胜收,今日又逢佳节,满春院的主人兰娘一身行头犹为隆重,同一只金蝴蝶般穿梭在朱阁雕栏间,笑得珠衣乱颤。
满春院是朔京的达官显贵们最爱设宴谈事的花楼,大堂里并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画面,可谓将华而不俗、艳而不色之名坐得扎实。
一来,这满春院是开国初太祖建立的风月四楼之一,修建之初便是专供豪富消遣的雅俗共赏之地,为的是振兴肆业充盈国库,也为彰显太平盛世,虽然如今经营之权放归民商,仍属礼部的教司坊管辖,并非专做皮肉生意的勾栏窑子。
二来,满春院的妓女大多是官妓,而官妓的一大来源便是获罪官员的妻女,一旦被判为充入官妓,这满春院已算是最好的去处了,她们自小受教,通琴棋书画、能歌善舞,甚至写诗作赋,此间风味绝非寻常青楼可比。
裴瑾对满春院并无太多抵触,只是颇感无奈,她歪头避开向她招来的红袖玉手,正欲抬手将向她飞扑而来的金蝴蝶挡住,视线扫到手心握着的扇袋,随即放下换了只手出去,但这一个间隙里,兰娘已经揽手缠上了裴瑾的衣袖。
“裴公子,您终于肯来看看奴家了~”
这便是裴瑾颇感无奈的地方。
初入朔京时,少不了官场应酬,尤其是在接近李皓旰的时候,裴瑾也曾有过夜夜笙歌的荒唐日子,约莫是对异类的征服之欲,又或是逗弄雏儿的恶趣味,总之裴瑾得到了满春院主人兰娘的青睐有加。
裴瑾一把挡住将要摸向自己胸口的纤手,不动声色地往里面塞了个物什,说:“三楼西侧厢房,现下何人所在?”
兰娘似是因对方的不解风情哀怨地收回手,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掂了掂,又从指缝间扫到一抹闪金,顿时眉花眼笑,但随即眼瞳一转:“三楼那可都是极尊贵的,公子不来便罢,一来便为难奴家,真叫个薄幸郎啊~”
裴瑾面无波澜,只是明显地停顿了一下,说:“不够?你说。”
兰娘微微一噎。
不过花间老手的恶趣味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消灭干净的。
抹着蔻丹的指尖轻轻划过裴瑾的手背,方才换手那一幕并未逃过她的眼,她说:“公子手中的这锦袋瞧着尚可……”
“除了这个。”
兰娘掩唇一笑。
“除了这个……那裴公子陪兰娘一晚,那个、这个,裴公子选一个罢,其他的……兰娘都不稀罕~”
裴瑾抓住她在身前作乱的手,掀眼看了她片刻,往她手心再塞了一个。
兰娘面上顿了顿,随即嘴角加深,“真是个闷葫芦!若不是看在裴公子的份上,兰娘可是断不做这等子事的。”
兰娘常年周旋在达官显贵间,是知道裴瑾身份的。
裴瑾收回视线,点了点头,“自然。”
兰娘看着他一板正经的模样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目光扫到不远处好似吵起来的两人,娇笑一声:“裴公子同卫公子一同进来,怎的不问问他?”
卫佳胤?
裴瑾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头卫佳胤被覃季臣缠得白眼直翻,看到兰娘双眼一亮:“兰娘!你覃爷闲得慌,赶紧的给你覃爷安排安排!”
话音落下,兰娘立刻吟吟应了一声,飘了过去。
覃季臣半推半就地被拉着走,仍不死心地说:“卫兄,咱们还没说完呢!你把姓裴的拉来作甚……”
兰娘伸手便捞过他逃出去的手臂:“覃爷乖~兰娘带您度**去……”
……
卫佳胤终于摆脱了人,整了整袍子,面上重新恢复笑,向裴瑾走来。
“叫裴大人看笑话了,裴大人,这边请罢。”他向着大厅侧方的木梯一摆手,随即自己先跨了上去。
裴瑾微微凝眉,在对方回头再次招呼时,抬脚缓缓跟了上去。
两人一上一下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期间卫佳胤出于习惯胤时不时与裴瑾攀谈几句,裴瑾不咸不淡地回了几声,许是觉得没什么意味,最后卫佳胤干脆也不说了,只闷头做着一个命令的执行者。
仿佛将喧嚣逐渐抛在身后,越往上便越是安静。裴瑾脚步不变,但衣袖中握着细长扇袋的右手,凸起的骨节处不知何时泛出了白,她浑然未觉。
踏上三楼,卫佳胤转身向右边的廊道走去,裴瑾跟着,直到走廊尽头,停在了那间她料想中的厢房门外。
卫佳胤笑盈盈转向她:“裴大人,恕卫某只能送到这里了,您请。”
裴瑾站定,稍顿,微微一颔首。
得到回应,卫佳胤笑盈盈退身往回走去,转身的刹那,含着温和笑意的双眼陡然凌厉,嘴角的弧度逐渐平直:
嘁,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卫佳胤走后,裴瑾站在原地未动。
廊道上的笼灯无声无息地散着光,将门前墨身玉立的人映出一道修长的影子,远看如同一副柔静的墨画。
只是那影子的双脚间拖着一条半臂粗的锁链。
仿佛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原点。
手心传来隐隐的酸痛让她渐渐回神,眼底的迷蒙消失,双脚间什么也没有,面前朱漆的木门,也并不是当年那扇她仰着头也看不到顶的森冷铁门。
这次不一样。
所以别怕。
“吱呀——”
......
“裴侍郎,老夫等候多时了,怎的光站着不动?”
眼前是今日晨时刚见过的面孔,只是现下一身红袍已然换下,只着了素缎襟袍。
裴瑾看着面前的卫肇宪。
卫肇宪也看着门外的人,眯起眼笑了笑:“裴侍郎见到老夫,似乎颇为不快啊?”
这张与刚离开的那张只是多了些皱痕与须髯的笑脸,让裴瑾恍惚了一下。
不过并不是她记忆里的那张脸。
“要请动裴侍郎,老夫这张脸看来是远远不够啊,这都到门口了,也不愿进来呀。”卫肇宪见人不动也不响,神色冷淡下来,放下扶着门的手,单手负到身后。
裴瑾面上微动,收敛了心神对着卫肇宪拱手作了一个对上官的行礼,说:“下官裴瑾见过卫大人,大人说笑了,能得大人邀请乃裴瑾之幸。”
卫肇宪看着面前这个垂首恭敬的后生,面上稍缓,却不准备放过她,“依我看裴侍郎可不这么想,先前老夫多番迎邀都未果,裴侍郎好大的面子。”
“公务繁忙确抽不开身,卫大人见谅。”
“公务繁忙?那裴侍郎还有这个闲暇与人上街游逛。”
“自然有忙完的时候,卫大人这个时辰不也在满春院消闲聊且。”
……
卫肇宪眼中的凌厉一闪而过,他感到此刻面前的人与以往有些不同。
以往虽同是敌对,但对方言语举止上该有的奉迎是只多不少的,若说以往对上此人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可奈何之感,那么今日便有了拳头被对方接在掌心的剑拔弩张之势了。
这是不想继续装了。
他冷哼一声,“你这副伶牙俐齿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
似乎终于意识到两人站在门口对峙的样子实在不像话,卫肇宪转身向里面走去。
里屋在卫肇宪的转身后露出全貌,裴瑾目光扫过,而后垂下眼睫。
里面没有别人。
随即她眉心动了动,连陪侍也未见一个,未免有点奇怪了。
将手中的锦袋收进袖口,她跟在卫肇宪身后跨进了屋,合上门,顺着对方的示意坐上了对桌的位子,回说:“卫大人谬赞。”
这便有些得寸进尺了。
被人掌住拳头又在手心扭了一圈的卫肇宪顿时眯了眯眼,片刻缓缓说:“刑部尚书如今空缺,刑部一应事宜都压在你身上,你入朝不久许多规矩都还不明不白的,担此重任着实难为你了。”
裴瑾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道:“下官为皇上办事,何来难为一说。”
卫肇宪顿了顿,“皇上器重你,你为皇上鞠躬尽瘁,这是人臣本分,可老夫有句话还是得提醒你,做官不比行商,你一心一意盯着眼前那块肉的心思,得放一放。”
他用手指点了点脑穴之处,“耳听八方,眼观六路。”
“你还是阅历太少,历事不熟,早站队不一定是好事,站错队更是自寻死路,朝堂上各方盘根错节,你以为你顶上乘的是棵常春树,或许底下,早就被压烂了。”
到此时,裴瑾终于正色看向面前的老前辈。
见对方听进去了,卫肇宪收敛神色朝裴瑾倾身靠去,似是要与对方一番肺腑之谈:“你年纪小,不知道前尘旧事,先文帝二子,长子去得早,剩一个昭宸王,但文帝去时却留下遗诏传位与其弟,一应文书皆是由詹老操持的,甚至朝堂上那些捅破天的争议之声也是詹老一力压下的,由此如今高堂上那位得以外藩入主中馈。”
说罢,他重新直起身,拿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给对方一个思考的时间,话里话外他都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半响,却听对面的人轻笑了一声。
“卫大人错了。”
卫肇宪动作一顿,随即刀光般的目光射过去,裴瑾只垂着眼皮:“今时不同往日,十年前是那般,十年后是哪般,又怎么说的准?开国至今,名臣几许,哪个不是盛极一时,首辅张廷、严式谷、熊藩、丁煌,次辅赵谈、申时晦……有几人得到善终,还不是一个赶一个,一个杀一个。”
她语调缓慢而清晰,随着朱唇轻吐,最后竟隐隐传出一股杀意。卫肇宪反应过来自己竟从一个黄口后生上感到杀意,登时冒出一种极其荒诞的震愤:“你、你难道还想进入内阁!你一个科举都不曾……”
“卫大人还错了,我从不在大树底下乘凉,’靠人人走,靠树树倒’一句,我至少比卫大人熟,力量,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
卫肇宪一时骇然。
如果说上一句还可当作不自量力的痴心妄想,那么这一句,便是含着不臣之心的狼子野心了。
“你想……不对!你背后到底是谁,谁给你的胆!”
裴瑾缓缓站起身,最后俯视着对座的人:“我孑然一身,只是偏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