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船归来 第9章 第七章

也许，等到春天过去，夏天过去，最后一个带着些许暖意的秋季过去，等到了年末的冬季，孟安平才会明白，真正的寒冷，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也许，等到周佳和周群离开之后，在这座村庄里，孟安平身边的朋友又只剩下了苏萧一人。

也许，只有到了这个时刻，孟安平才会顿然明白。

所谓的冬季之暖，是因为原本亲爱的朋友们都还在自己身边，等到他们都走了，那么温暖也会随之消散。

还原的，还是原原本本那个寒冷的冬天。

是正月过年都无法挽救回来的寒冷冬季。

***

整个正月，孟安平都没有见到苏萧。

自大年二十七那天，苏萧随着姥姥和姥爷回老家后，孟安平便是孤身一人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村庄四处都是烟火热闹的，大红灯笼一家比一家挂得艳丽，鞭炮烟花声更是一家放得比一家响亮。

可唯独，村庄那个角落里，孟安平一家却是寂静无声的。

从前，被那个男人困在高楼里过年，无法燃放烟火，大年三十是孤寂无聊的。

却没想到，现在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男人，大年三十却还是孤寂无聊的。

只是眼下的孤寂无聊，是一种心安的孤寂无聊，是没有夹杂半分恐惧害怕的。

再也听不见的吵闹声，再也闻不见的酒臭味。

真好。

就算再怎么寂寥，孟安平也甘愿。

只要母亲和自己能够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下去，这样单调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的。

***

和母亲，外公外婆一起，享受完这一顿简简单单的年夜饭，孟安平便去帮着章燕清洗碗筷。

外公陪着外婆一起去邻居家串门，外婆的腿受过伤，每到冬日都会疼痛，行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因此每到冬日，外公都会贴心地陪伴在外婆左右，一直陪伴在外婆左右，从未离开过。

这天晚上，外公也是这样亲昵地陪伴在外婆左右的。

外公和外婆这样的婚姻，还真是让人幸福呢。

可是章燕呢？

一段失败的婚姻差点毁了这个女人的一辈子，还好她及时清醒过来，还好那个坏人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陈年往事，尤其是痛苦的，还是尽快忘却比较好。

***

洗完了碗筷，收拾好了圆桌，倒掉了垃圾，距离春晚还有一段时间，于是章燕便想着带孟安平去村子四处逛逛。

大部分人家的年夜饭还在火热进行中，毕竟他们人多，吃得自然要久一些。

昏暗的街上，满是烟花鞭炮燃放过后的浓厚浓烟味，弥漫在村子各处，将原本就年迈失亮的路灯微光藏匿在烟雾缭绕之中。

孟安平紧握着章燕的手，深怕在迷雾之中迷失。

两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都快要到水库岗上边，硬是一个人影都没有碰上。

漫天绚烂的烟火之下，却只有母子两单薄的身影，被衬托得实在是有些可怜。

***

本想着就这么回去了，可身后一句“嫂子”喊住了章燕。

这声音，好些熟悉。

章燕和孟安平一同回头，迷雾之中，熟悉的三个人影缓缓浮现。

三人的面孔清清楚楚地展现在章燕和孟安平面前。

“爸，妈，还有孟欢，是你们呀。”章燕惊讶地说道。

是的，眼前三人，正是孟安平的爷爷奶奶，还有小叔。

“安平也来啦。”爷爷奶奶带着笑意走到了孟安平面前，想要伸出手去抱孟安平，可孟安平却提前一步退后了。

“这孩子，才一年半没见面，就不认识爷爷奶奶啦？”爷爷和奶奶顶着尴尬的笑容说道。

孟安平没有回应，只是一味地挪步躲到章燕身后。

“说起来，确实是好久没有见了。”章燕赶紧打圆场，问候道，“怎么样？爸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还可以，虽然小锋不在身边，可是还有小欢，虽然远在别的城市，但还是隔段时间来看望我们一眼，还带了许多补品来，把我们照顾得很好。”爷爷奶奶边解释边看着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孟欢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笑笑。

可章燕和孟安平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少副面孔，到底有多虚伪，有多会伪装。

在爷爷奶奶面前，他可是十分孝顺的孩子，凭借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城市的高中，然后又考上了大城市的大学，现在又在大城市的大公司里面工作，混得风生水起，可比他那个中学毕业，创业之前干过修理工、干过装修工、搬过砖头、做过司机的亲哥哥好多了。

在哥哥面前，他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从前家里穷，只能供得起兄弟两其中一人念书，哥哥因此将机会让给了成绩更好的弟弟，自己则下地干活，撑起整个家来。弟弟最后也没有辜负哥哥，闯到了那更广阔的天地里去。可这一走远，就再难以走回来了。

弟弟在大城市里成了家，却渐渐和原本这个简陋的家疏远了，一年到头，除了过年，从来没有舍得回来过。村里传出了各种各种的传言，说孟欢见了天地忘了亲人，可爷爷奶奶，还有他那个好哥哥却始终相信，他一定是因为努力工作忙碌，所以才不好请假回家的。

匆匆回家过了个年，没待几天，就又匆匆回去了。

孟安平对他这个叔叔始终没有什么很亲切的感觉，感觉这个比自己父亲高大、比自己父亲温柔、比自己父亲博学的男人，好些陌生。

自出生以来，对于他的这个叔叔，安平唯一的印象，只有三点。

一是孟安平这个名字，是孟欢起的。

二是叔叔的夫人，也就是孟安平的婶婶，是位中学英语老师，是个很聪明却怕狗且不喜欢农村环境的女人，她一个城里人最是看不起农村人了，所以她从来没有来过爷爷奶奶家，哪怕是过年时候，也从来没有来过。

孟安平唯一一次和婶婶见面，是在医院里。那时候的他只有三岁，堂弟刚出生，孟锋便带着全家赶去看望。那是孟安平第一次去到华兴城里。便是那次经历，让孟安平终于明白为什么叔叔更喜欢待在大城市而不愿意回家了。

果然，真相还是被村里的传言给说对了。只是不知道爷爷奶奶，还有他那个好哥哥心里是怎么想的，肯定不是一番滋味。

第三就是孟安平的那个表弟了。由于母亲是位优秀称职的老师，父亲又是富有知识的文化人，所以表弟从小便得到了比自己好一百倍的教育环境和氛围。

在学习上，表弟得到了父母全方位的帮助；而孟安平呢，章燕跟孟锋一样，因为家里穷，念完初中就没有再往上读。所以，在学习方面，孟安平的父母几乎帮不了他。章燕还好，起码还可以耐心地陪伴孟安平完成作业。孟锋就只能无能狂怒了，自己是出生在乡野田地里的泥鳅，却痴心想要自己的儿子变成飞黄腾达的龙。明显是不可能的，这根本就怨不得孟安平。他能有如今这样的成就，全靠的是他自己的坚强，那个男人凭什么责骂嫌弃他。

无能的男人最恶心。

可怜章燕和孟安平就只能这样忍气吞声下去。

表弟和他的母亲一样，也是一个自傲的人，也不喜欢农村，所以几次来爷爷奶奶家，都是叔叔他好说歹说强拉着他来的。

表弟也是从来没有把孟安平这个表哥放在眼里，表情总是透露着百般的嫌弃。

是，不光是家庭背景，不光是成绩，不光是才艺，不光是眼界，就连是名字，孟安平都输给了表弟。

可是那又如何呢？

孟安平比他好上千倍万倍。

***

“安平，好久不见了，怎么样？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孟欢见孟安平退后，也是尴尬着没有再靠前。

“很好。”孟安平给出了回复。

如今的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内向自卑的孩子了，他这一年半以来的改变非常大，在苏萧和其他好朋友的带领下，他早就变得自信开朗许多。

于是今夜面对他这个虚伪的叔叔，孟安平内心很快便平静下来。

“那期末成绩如何呢？你表弟这次可是又考了全校第一呢！”

果不其然，还是这样的话术，还是这样令人厌恶的神情。

若不是看在他是自己亲叔叔的份上，孟安平真想此刻就拉着章燕的手转头就走。

“我也是全班第一！”孟安平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他心底那份不甘，就这么喊出来的。

“很不错哦！你比弟弟高两个年级，题目难度不一样，能达到这样的水平也不错了。”孟欢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因为他清楚，就孟安平就读的那个破烂小学，这样的成绩名次没有丝毫的价值和分量。

孟安平自然也是清楚这些的，可再怎么委屈，他此刻也不能表露出来。

他不能输，不能输得太丢脸。

“已经很厉害了。大过年的，我们就开心一些，不要再在乎什么成绩的了，只要在学校里过得快乐就好。”章燕很是温柔，如春风般的温柔，吹拂得孟安平脸上温暖的。

“嫂子这话说的，小学阶段的成绩确实没有什么用场，但到了中学阶段可就不一样了，到那时候成绩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我是经历过的人，心里自然是有数的，所以我从小就开始教导孩子要抓成绩抓排名了，千万不好松懈的，周末和寒暑假的时间也要好好利用起来。还有就是电视电脑什么的，孩子还太小，千万不好给他玩的，一玩起来就上瘾了，戒也戒不掉。所以我从来都是把家里的电视插头拔掉，把遥控器藏起来的，这样他想玩都玩不到了。”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孟欢脸上尽是自以为是的骄傲。

他不会以为自己的教育方式很正确吧？

孟安平此刻真想好好嘲笑他一般，同时也想好好心疼他这个可怜的表弟一番。

有这样一对过于看重成绩的父母，表弟今后的学习生活还真是堪比噩梦。

如果说孟安平的童年是□□上的疼痛，那么表弟的童年就是精神上的痛苦。

无论如何，都是痛苦。

表弟还这么小，却比他还能坚持。

孟安平捂着耳朵，再也不愿听下去了。

这太残酷了。

章燕选择远离这样的家庭，是正确的选择！

孟安平无限感激。

此刻章燕脸上的表情也是意味深长。这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她的教育理念讲究的是“随心”二字，在她心里，成绩什么的都没有他儿子的健康快乐重要。

所以，通情达理、善良温柔的母亲，教出了这样优秀的孩子来。

孟安平乖巧懂事，学习成绩好，体育成绩也好，性格也在变得开朗活泼。童真俊朗，在男孩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早了，再说外面烟雾蒙蒙的，我还是早点带安平回去吧。”章燕实在是聊不下去了，不只是因为迷茫的浓烟，更是因为眼前三人口中的乌烟瘴气。

她实在是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现在还称呼他们为“爸，妈，小欢”，纯粹是看在过往面子上。

离婚之后，章燕其实跟他们没有什么联系了。

由于两家离得近，就是水库两头的事。所以章燕为了不再和他们纠缠，一直避让着。

可这个乌烟瘴气的夜晚，还是和乌烟瘴气的他们遇上了。

“不如去家里坐坐吧？”爷爷奶奶问道。

“不用了吧。”章燕尴尬住了，她只想回自己家，不想去别人家串门。

“好吧，依你。”爷爷奶奶脸色顿时变了，变得严肃。

果然，重新回到两家人的状态后，关系顷刻间就会破裂。

那个男人出事后，爷爷奶奶和叔叔从来没有来看望过章燕和孟安平，也没有派人来问候一句。

冷漠，虚伪。

在他们那儿简直展现得淋漓尽致。

章燕恨啊！从前她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扮演好儿媳妇的角色，在男人忙于工作的时候，在孟欢纸醉金迷于大城市的时候，在小儿媳和小孙子不愿意下凡来看望一眼的时候，都是她，都是她带着孟安平来照顾着两位老人的。

章燕付出了这么多，却还是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孟安平真替她感到不值。

从小，孟安平都替章燕感到不值。

所以为了报复，为了替章燕打抱不平，孟安平从来没有叫过“爸爸，爷爷，奶奶，叔叔”什么的，从来没有。

他们不配。

孟安平的世界里，只有“妈妈，外公，外婆”，只有苏萧，只有他的朋友们。

***

“那我们就先走了，爸妈保重身体。”说完，章燕便拉起孟安平的手匆匆走开了。

却不想刚进入迷雾之中，就听见了身后的一句：

“把我儿子害成这个样子，现在倒是幸福了，真是贱人啊！还有她那个倒霉儿子，也不看看自己姓什么，胳膊肘往外拐！”

***

这个冬夜，雾蒙蒙的，看不见月光，尽是寒冷。

风吹着全身冷，心也冷。

孟安平拉着章燕的手，边心疼地听她弱弱轻声抽泣，边黯淡地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