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霁,天未大亮。
乔知遥立在南巷院落之中,尚未出门,便见时岚气喘吁吁地拎着斗篷赶来,一副不容置喙的神色。
“你真的想一个人去见梁秉昭?”时岚披上斗篷,抬手理好鬓边,“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除非你真打算从梁秉昭府门前直接被轰出来,再顺路被送去问签司喝几碗冷茶,说不定最后还得靠我爹给你收尸收得体面点。”
乔知遥嘴角微动,指尖轻轻敲击指腹,像是想笑又觉得不该笑:“你怎么知道我——”
时岚瞪她:“你昨晚收拾那封袋子收得比谁都仔细。再说了,连轨迹图都画出来了,我又不是瞎子。”
时岚顿了顿,又道:“我陪你去。”
乔知遥蹙眉:“你不是今日该回太医院听课么?”
“太医院又不是只有今天开张。”时岚拢紧斗篷,语气毫不含糊,“我爹和梁秉昭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
时岚斜了乔知遥一眼,像是数落,“我不陪着你,你怎么进得去他的门?”
乔知遥怔了怔,偏过脸避开那目光,嘴角轻轻一动,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自重逢以来,那个谁都懒得理,睡到日上三竿的时岚,次次比她还早起。这一次,更是在大雪天披了件斗篷就匆忙赶来,只因担心她会吃闭门羹,甚至……可能会出事。
乔知遥向来不善言谢,也怕说出口惹时岚生气,让时岚觉得彼此之间的感情生分了。
于是乔知遥只是点了点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无声地把这份情,收在了心底。
马车驶出南巷时,天边才泛起浅白。时岚掀帘望了眼北城方向,问乔知遥:“你真想从他那儿挖出点什么?”
“只是想知道,他落下那句‘按前卷敕行’,究竟看了哪一页。”乔知遥低声道。
“他不可能会告诉你的。”时岚靠在车壁上,微蹙眉心,“梁秉昭这样的人……”
车内温度渐升,乔知遥沉默片刻,低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时岚望着她,像在斟酌措辞:“我爹说他是‘文中冷面、事上不偏’,最会做的事就是不站错队,并从不过早表态。”
时岚顿了顿,似是回忆什么,“当年有一场‘崇仪礼案’,我爹主张回归旧制,结果最后梁秉昭定下的是折中案。我爹气得回家砸了两卷旧礼册,但还是夸了梁秉昭一句,说他是‘不致祸,不迎功,但也不肯白白舍了银俸的那种人’。”
乔知遥轻声:“不致祸……不迎功……”
时岚嗤笑一声,语气锋利:“所以你别以为能和他打什么感情牌。你就算是乔昶的女儿,他顶多也就是记在心里。可真要落到纸面上,他只认章法可行,不认私情义气。”
时岚瞥了乔知遥一眼,又收回目光:“他是礼部右郎,主掌制敕,礼案复核,俸品从五。”
顿了顿,时岚语气一转,又说道:“而在诰录馆,他只挂个诰录总判的职衔,说白了,诰录总判不过是个差遣官,既非实调,也无升迁。”
乔知遥点头,表示自己已知晓:“所以他在诰录有实权,但无升迁之路。”
时岚看向马车桌上的卷册,语气带着一点复杂:“正因如此,他才格外会掂量轻重。虽说是挂职,副卷调裁却都要过他手,银奉也比原职多出几倍。”
乔知遥垂眸:“可他却写了‘按前卷敕行’。”
时岚望向她,眨了眨眼:“也就是说,他看到了一页我们没看到的东西。”
乔知遥的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案角,开口道:“而他心里清楚,自己看的那一页,不会轻易落到别人手里。”
入馆时,晨钟未响。因时岚之引,通传并未多拦,只说“梁大人已知有人来,正在厅中等候”。乔知遥微微一怔,却未露声色,只随时岚缓步而入。
穿过前廊,成文厅静极,帘后已有烛火,光影摇晃。
乔知遥与时岚一同步入成文厅,脚步未落,帘后忽传来低沉声音:
“岚儿来了?”
声音不高,却字字沉稳,如轻帛拂石。
乔知遥身形微僵,几乎是瞬间认出了这声音。
那日她在诰录署批注,帘后之人正是这般音色,这般节奏。乔知遥当时未能窥见其人面目,却记住了那句评语与那道声线。
今日重闻,竟似旧弦再拨,心头一震。
时岚在乔知遥身旁轻轻咳了一声,似是提醒。帘子随即掀起半角,一股暖意自灯下氤氲而来。
案后那人已起身,身着深青官袍,领口处绣有细密暗纹,墨中泛青,极为低调。
人影修长挺拔,年约四旬,鬓角微霜,面色温白,神情却带着几分疲意,像是常年与纸笔打交道的人,又不失几分礼部官员惯有的沉凝肃整。
“梁叔。”时岚抢上一步,笑着朝他微作揖,“岚儿冒昧扰您清晨修文啦,您可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我可是偷偷从太医院跑出来的呢。
梁秉昭低低一笑,眼角浮出淡纹,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纵容,道:“你爹读诏那会儿,张口就是压人三分;你倒好,撒起娇来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半点不肯让人。”
时岚吐了吐舌头,向前轻轻推了推乔知遥的手肘,笑吟吟地一指身旁人道:“梁叔,今天我两手干净,可什么都没带,是她有事找您。”
梁秉昭闻言,眼中神色微动,终于缓缓将视线落在乔知遥身上。
那目光既不张扬,也不藏拙,仿佛只是随意打量,却叫人心底泛起一丝无形的压力。乔知遥抬眼与之对视半息,便自觉收回,只轻轻颔首,行了一礼:
“实录协修小吏,乔知遥,拜见梁主官。”
梁秉昭眼中露出一丝看不透的意味。他目光在乔知遥衣袖下略作停驻,似已洞见她藏着的那只封袋。
须臾,梁秉昭将手中那卷未束的案纸轻轻搁下,语气平和道:
“方才岚儿言及,乔姑娘欲问旧卷。不知是‘辛冬·兵银·三六’么?”
“是。”乔知遥应得极稳,将那一页拓印与调签一并奉上,双手递过,神色不卑不亢。
梁秉昭未立即伸手接,只瞥了眼那叠纸,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这卷当年由谁上转,谁落笔,姑娘应都已翻阅一遍。此番再问,可是觉出什么端倪?”
梁秉昭语气带着几分随意,指尖在桌面上顿了顿,像在权衡些什么。
片刻后,梁秉昭才伸手接过,指腹掠过纸页边角,极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
梁秉昭缓缓道:“笔迹墨痕你应已比过几份,‘调银语句’前后笔法有异,这一点你不会看不出来。你今日带它来,又是想让我说出什么?是为父复名,还是……另有所图?”
这话不疾不徐,既是问,又像是探。
空气一时沉了下来。
乔知遥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如深秋的湖面:“为实情,不为人名。”
梁秉昭凝视她良久,忽而低笑一声,低低喃道:“好一句‘为实情,不为人名’。”
他终于将纸页平平展在案上,衣袖一拂,目光落回字迹之上,像是回望十年旧雪。
梁秉昭轻叹:“乔昶的笔风,几年不见,原来仍有人识得。”
“可您却落了评语于‘三四’,称其‘按前卷敕行’。”乔知遥抬眼,目光澄澈。
梁秉昭轻笑:“所以乔姑娘来问的,不是评语之义,而是前卷为何。”
空气沉了数息,梁秉昭伸手取过那页拓印,指腹一抚,纸面凹痕尚在。
“你父亲……”他轻声开口,像是在回忆,“曾触过几位不该碰的人。”
梁秉昭望向乔知遥,眼神微敛:“当年礼部并非掌事之局,彼时冯子望在前厅调卷,我在成文定录。你若真想知晓当年之事,需从调令之外再查一事。”
“哪一事?”乔知遥问。
梁秉昭缓缓道:“谁给冯子望的口信。”
梁秉昭顿了顿,又道:“调令之外,兵银副引曾写一行灰字,‘成文所嘱’,你查到了吧。”
乔知遥没有应声。
梁秉昭却已笑起:“很好,那便接着往下查。”
他话锋忽转,又道:“只是,我并未落款于‘银三六’之卷。”
乔知遥颔首:“我知晓,您只是令成文所收,用‘实物优先’之名入录。”
梁秉昭不语,只将那页纸重新压入卷底。
他抬眸,目光沉稳,却隐隐多出了一道裂痕,宛如漆黑云层缝隙中透出的一抹微光:“乔姑娘,此道你既已走上,便切莫回头。”
梁秉昭并未答明她所有问题,却已点出更深一层。
乔知遥微微躬身:“多谢梁主官指点,晚辈改日必登门拜谢。”
她说完便转身走下阶石,时岚随即跟上。走出数步,时岚还不忘回头,朝堂中一拱手,笑嘻嘻道:“梁叔,改日再来叨扰!”
梁秉昭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二人离去。
帘幕微动,寒风轻叩。
梁秉昭未即刻起身,只是静坐原位,指尖轻敲扶案,半晌未语。
他到底,还是押了这一注。
成文厅外,天光已亮。
回到实录馆,乔知遥没立即回自己的席案,而是径直去了档柜旁,取出她昨夜早已备妥的几卷旧案。
时岚原还跟在乔知遥后头,见她动作冷静得过头,似乎一点没受梁秉昭所言之语影响,忍不住问道:“你都已经见过梁秉昭了,他都点到这份上了,你还——”
乔知遥唇角微微抿紧:“还差最后一笔。不比完这一笔,我不能肯定。”
乔知遥将那页“银三六”拓印平铺案上,取出一柄毫笔,在空纸上试墨,再按比对之法,将三六页中调银语句与三四、三五两页并置于一案。
时岚在旁看着,只觉得乔知遥目光一瞬不瞬,仿佛整个人都陷进了那几缕浅墨之间。
“你看出来什么了?”时岚凑过去问。
乔知遥没有立刻答话,只取出一片小银匙,从文案角抽出灰沙,倒入水中细细滤开。
她将微湿的纸页摊平,用细笔顺着“调银语句”的划痕一笔笔描过,竟发现墨迹之间有一行笔画略有错位,似乎另有改动。
“这一句‘调银由旧,拨入三处’,字虽写得齐整,但墨色偏淡,笔锋钝滞。”乔知遥轻声道。
“调卷那日正是七月二十,三处银尚未封仓,理应用初夏墨。可这一笔用的却是盛夏墨,入纸清浮。”
乔知遥顿了顿,目光如针:“这说明这句话落笔时间,比其他语句晚了近一个月。”
“也就是说,”时岚睁大眼,“这句话,是补写上去的。”
乔知遥缓缓点头:“不是同日调银,而是事后添句。”
乔知遥语调虽轻,字字却如沉石落水,击在案面,也击在心头。
那一瞬间,许多先前模糊不清的细节,开始在她心头一一对接成型:
冯子望早前上呈的调卷记录里,写的是“兵三五、三六并调”,可实际上三五所涉仅是兵银分文(小额之银),而三六卷,却直指赈银主案,重要得多。他将两者并列,却只字未提三六特殊之处,分明是有意淡化。
乔知遥此前查阅的调签中,并未发现正式调令附页,只有一行浅灰字迹:“成文所嘱”,也就是这是成文厅的意思,是唯一一行看似上级有令的标识。
乔知遥低声分析:“冯子望他知道调的是主案,却没在值记中说明。更重要的是,这句‘成文所嘱’,并没有明确的出处。”
时岚眉心微蹙,试探着问:“你是说……‘成文所嘱’是他自个添的?”
乔知遥点头,缓缓道:“他不敢编造虚假命令,否则一问成文所便会露馅。但他可以写模糊话术,用一个‘所嘱’模糊责任。”
成文所,既可以指成文厅,也可以笼统指整组修录主官;“嘱”又非正式调令之词,甚至不见官文格式。
乔知遥语气更沉:“他敢这么写,是因为有人曾口头传达过一句‘可以调’。那句口信不可能是出于梁秉昭,更可能是上头之人,而冯子望借用了它的名头,补盖调签,补写调语......把一桩未完之调,补成了手续齐全。”
时岚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也就是说,冯子望是用一个模糊又不落字据的口信,掩盖了调卷中的问题,而你现在查到的所有问题,都是他那一笔一笔补出来的。”
乔知遥缓缓点头:“他以为没人会查得这么细……可惜,三六的墨色浅了一点。”
时岚神情凝重下来:“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乔知遥没有立刻作答。她垂眼看着那页调银语句,指尖一寸一寸掠过那行文字,像是要把每一道笔锋都刻进心里。
乔知遥轻声道:“从今往后,他就不是典仪司副使那么简单了。”
“我要查清,冯子望为谁调了这一笔银,又为何要把父亲的那一页,藏在调签之外。”
乔知遥抬起头,眼中是难得的锋锐。
“若冯子望真知情……那这案子,就该从父亲何罪,变成谁借父亲开路了。”
时岚凝望着乔知遥,目光深沉,良久未语。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眼前挚友身上那抹若隐若现的沉静与坚韧,并非单纯是昔日读书时光的残留,而是在无数旧案实录的纷繁里,在一页页泛黄纸墨的细细研磨中,逐渐雕琢出的一把锋利的刀刃。
那沉静与坚韧,仿佛沉淀成了她骨子里的光,映照着她一步步走来的坚实脚印。
时岚眉眼弯弯,笑道:“那咱们就接着查,别让这破案子躺着发霉了。”
时岚又故意压低声音,一转口气,“你放心,我会找太医院的讲签给我开个假条,理由就写——实录馆有事,我得‘支援’一下。”
乔知遥被时岚逗得嘴角微微扬起,眼中闪过一丝忍俊不禁的光芒。那笑意轻柔,却又透着暖流,像初雪融化时透过冰层的阳光。
乔知遥心底深知,这份调侃背后藏着的是时岚无言的关怀和陪伴。
此刻,案卷未了,真相未明。
破碎的过去,正在等待被拼凑;
而尘封的故事,终将重见光明。
每次写到阿遥和时岚的时候就哈特软软,女孩子们的感情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至于某位顾姓大人……
(顾之晏is watching you)
顾大人别急,你下一章就出来了!!
(顾大人:你最好说到)
(某作者顶锅盖逃跑中)
还有那个初夏墨和盛夏墨是我瞎扯的 大家不必认真~~
各位小天使我们下章继续见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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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前章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