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尘玉。
“阿尘?”沈随惊喜地走上去,上下摸了摸那少年,只见其鬓发衣衫不乱,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只是眉眼松散,浸着浓浓的倦意。
“大半夜的你去哪了?我在秦府醒来没看到你,还以为——”后面的话没说完,被一个冰冷的怀抱打断了。
“师兄,先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谢尘玉嗓音很哑,像跋涉了千万里路,终于来到他面前,双臂虽然清瘦,但力道极大,他被环抱住,根本挣脱不开。
沈随十分担忧,就着被紧抱的姿势,问:“你去哪了,遇到了什么事?怎么这么疲惫?”
谢尘玉不说话,微微打了个寒战,他身体冷得厉害,即使隔着一层衣服,也挡不住那刺骨的寒意。
沈随忍不住道:“这么冷,是魔心劫吗?”
“嗯……”谢尘玉点了点头,靠在他颈间,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凉意,“师兄,别说话。”
他连着强调两遍,沈随再有多少担忧也得压下去了,任由少年抱着自己,那股寒意越来越深。
书里提到过,美人受恶煞缠身,承载了太多人的因果和爱恨,最易勾起魔心劫,平时虽有红绳“锁厄”牵制,可遭遇刺激时还是会发作,每当这时,他就变得如堕冰窟,寒冷彻骨,夜里梦魇频生,只有师兄在身旁时,才能勉强入睡。
书中的文字是苍白的,但眼前人却是鲜活的,沈随尝试着去碰了一下谢尘玉的手,立马被那冰冷的温度慑到。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以冷成这样?沈随心下一阵难受。
他循着原主的记忆,掌心凝起灵力,轻缓地抚上少年脊背。
桃花洗尘,在不同的人身上用出来,效果自然也是不同,能剿灭叶莺儿的杀人鬼火,也能安抚谢尘玉经年的痛苦。
术法施展开,浅红色的花朵在夜空中绽放,星星点点,如梦似幻,闪着微弱但温柔的灵光。
“师兄,不要。”谢尘玉阻住了他,二人手指交握的刹那,灵力幻化的桃花熄灭在黑夜里。
“为什么?”沈随诧异。
“会弄脏你的。”谢尘玉言简意赅。
“没事,我不怕,这点程度的洗尘算不了——”
“我怕。”少年低低地说了一句,音色温柔,像月色下悄然一现的昙花。
他抱着沈随,唇贴在他的耳畔,以一种无奈的,近似撒娇的口吻道:“师兄,我说还不行吗?今天晚上,你睡着的时候,有几个不要命的小鬼来找你,我怕他们打扰你休息,就赶走了,回去的时候,恰好碰到一个小孩子,他和娘亲走散,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就顺手帮了个忙,把他送回了家,等出来时,已经快寅时了。”
他一番话说得迷迷蒙蒙,听不出太强的逻辑。
沈随想了想:“走散的那个孩子,是人还是鬼?”
谢尘玉道:“是鬼。”
果然。沈随明白了,这个世界,游荡着许多无家可归的灵魂,它们要么是对阳世亲人尚有牵挂不愿离去,要么是意外失去记忆寻不到轮回的路,要么,就是像叶莺儿那样,对仇人怀着滔天的恨意,不灭不休。
每一个迷失的灵魂,都有自己的无间地,由执念化成牢笼,囿在里面,满身尘埃,不得解脱,直到某一天,为己或为人所渡,大彻大悟。
那就说得通了。
沈随心道,怪不得自己在秦府用通灵符联络谢尘玉时,杳无音讯,只因阳世与阴世不相通,对方当时肯定是在某个无间地里。
但做好事归做好事,一声不响就找不到人可不行,美人受怀璧不自知,不晓得自己长得漂亮,最容易招惹那些个狂蜂浪蝶。
因为这个,他在书里吃了多少亏,沈随数都数不过来。
“阿尘,你平安无事就好,但师兄有句话必须要嘱咐你。”沈随不舍得责怪他,只是说,“你得牢记一件事,以后无论去哪里,必须提前告诉我,不要擅自行动,因为外面有很多坏人,他们对你可能有一些……嗯,总之就是不怀好意,我的意思你能懂吗?”
“嗯。”谢尘玉闷闷地应了一声。
沈随:“你以后尽量待在我身边,任何可疑的人接近你,都不要轻易相信他们,最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知道。”谢尘玉浅笑着回,私底下,把他的手攥得更紧了。
少年这种亲昵的小动作,沈随自然是感觉到了的,不仅不觉得排斥,心里倒还蛮习惯的。
穿书前,他养过一只猫,有一次冬夜回家,在楼下垃圾桶旁的雪地里捡的,当时它小小一只,骨瘦如柴,本来都快冻僵了,但见有人路过,还是拼尽全力地挪了过来,靠在他脚边,叫得又细又弱。
小猫浑身污秽,肮脏极了,让人很没有触碰的**,大雪天的一直流浪在外,想必也是因为这个。
可今晚如果找不到好心人收养它,它一定活不到黎明。
沈随俯身摸着它肮脏结块的皮毛,解下围巾,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带回了家。
三个月后,小猫长大了,枯瘦的血肉长出来,竟然是只漂亮的白猫,眼睛蓝盈盈的,像蓝宝石一样。
它粘人得很,只要沈随在家,就一定会跳到他的肩头,怀里,腿上,求摸摸,求抱抱,视线里一找不到他,它就急得满屋子乱走,喵喵直叫,直到找到了他的身影,才能安静下来。
有朋友劝过他,说这么缠人的猫不好,性格太敏感,占有欲太强,但沈随觉得,小猫敏感,黏人,正是因为小时候吃的苦太多,感受的爱太少,如果不是被人丢弃,差点冻死在垃圾桶旁,它不会这么眷恋温暖。
书里的谢尘玉,可能也是如此吧。
·
三日后,秦府迎娶新妇,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从上到下一派喜气洋洋。
沈随坐在妆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惨不忍睹。
“沈仙师,眉角这里还差一点,我帮你补一下。”为他上妆的是前日秦府起火时,拍门叫他的那位蝉衣姑娘,替嫁之事隐秘,知情者寥寥,她恰好是其中之一,此时手里拿着一只螺子黛,用笔蘸了,就要给他往眉角上涂。
沈随欠一欠身:“蝉衣姑娘,不必了吧,我觉得这样已经挺好的了。”
“不好,”蝉衣打量着他,特别认真地说,“妆容就要精致了才好看,沈仙师天生丽质,上妆后更美,再说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太敷衍了可不行。”
“……蝉衣姑娘,今天不是我大喜的日子。”
“是,怎么不是?”三尺外的窗户忽然开了,一个红色人影翻了进来。
“阿尘?”沈随看到他,大为吃惊。
“师兄,新婚大吉,我来祝贺你了。”谢尘玉转过身,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你这是……”沈随见他一袭大红色的新郎喜服,上有金丝织就的双龙图腾,与自己衣服上的鸣鸾凤鸟正是一对。
许是被他打量的,谢尘玉侧脸微红,有点赧然:“不好看吗?”
“没有。”沈随摇头,人却是懵的,“好看是好看,特别好看,但……你穿着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谢尘玉便心安了,道:“秦修竹害怕,不敢自己成亲,一大早跑到我那去哭诉,说什么都得让我救一救他,我看他哭得可怜,一时心软,就……”
“行吧,说的也是。”沈随想起那日在秦府大厅,秦修竹和他母亲的对话,心下了然,“以他那个胆子,敢亲自上倒不正常了。”
谢尘玉笑笑,望向蝉衣手里的螺子黛:“蝉衣姐姐,我师兄不愿意上妆吗?”
他今年十七,比蝉衣还要小两岁,知道后,很自然地就称人家为姐姐,他本就生得人见人爱,清冷的少年音中带着点微微的沙哑,这么叫人的时候,恐怕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对方都得搭个梯子给他摘下来。
蝉衣抿唇笑道:“是啊,他不听劝,怎么说都不愿意。”
谢尘玉:“那你给我吧,我来帮他画。”
“咦?”蝉衣怔了怔,“这个你也会吗?”
“会一些。”谢尘玉点头,道,“我和师兄相处的日子最久,他什么样子合适,我最清楚不过,让我来吧。”
“这个,”蝉衣闻言,犹豫了,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又似乎没有道理,转头问沈随,“沈仙师,你看如何呢?”
说实话,沈随才不相信谢尘玉会画红妆,他一个十七八的少年郎,哪里会做这么女儿家的事情?再说了,原书里美人受是被安插在原主身边的替罪羊,从小习剑,自保为主,学这劳什子的东西做什么?他这么说,八成是为了从蝉衣手中帮自己解脱出来,故意而为。
师弟的这份好心,沈随怎能辜负?
于是,他大手一挥,十分“心有灵犀”地道:“没关系,我师弟说的有道理,就让他来吧。”
正主都这么说了,蝉衣也不好强求,道声“遵命”,行了个婢女礼,施施然退到外屋。
目送着她走出去,不会再回来了,沈随才转过头,如释重负地笑:“阿尘,刚才真是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这一套胭脂眉黛的,怕是躲不过去了。”
“躲?为什么要躲?”谢尘玉困惑道。
沈随不假思索:“当然要躲了,你见谁家大男人画红妆?又不是真的新娘,穿个嫁衣,披个盖头,意思意思就行了。”
然而,谢尘玉端着螺子黛,拾起画眉的笔,一脸认真地看了过来。
“……”沈随足足沉默了好几秒,才抱着最后一丝幻想,试探道,“阿尘,我是个男子,这样不合适吧。”
“师兄,可以让我试试么。”
谢尘玉问得小心翼翼,似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也似是在恳求他的同意。
“……”
师弟一这样,沈随就没脾气,究其原因,可能是一想到自己这副躯壳曾经是如何的渣,如何的道貌岸然始乱终弃,他就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嘶,渣的是原主,和他又没关系,他在这心虚个什么劲?
沈随很是想不通,心道别的事能忍,但对镜画红妆这种变态的事,绝对不行,他都打定了主意硬气一把宁死不从,可一抬头,对上少年小鹿一样黑白清澈的眼,到嘴边的话打了个弯,又溜回去了。
……就问,出息呢?
沈随:顶不住,根本顶不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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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纸人(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