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水啦,走水啦!快来救火呀!”
昏沉中,沈随隐约听到有人在呼喊,一阵嘈杂过一阵,脚步声混乱而匆忙。
“沈仙师,谢仙师,你们在屋里吗?”少女火急火燎地拍着门,惊恐道,“快出来呀!”
什么事?沈随幽幽睁开眼,精致华美的锦绣床帏映入眼帘,他默念了道清心咒,咒纹入眉心的一刹那,灵台空彻,豁然开朗。
沈随想起来了,不久前自己因灵力不支昏迷,是谢尘玉带他回来的。
沈随翻身下床,一把顺起桌上的灵剑,一推开门,滚滚的热浪就冲了进来,将他披散的长发扬起。
一门之隔的外面,秦府已经陷入火海,各处院落燃起烈焰,火光熊熊,明亮如昼,到处都是家丁泼水救火的声音,混乱不堪。
门前一个鹅黄色绸衫的年轻侍女,气喘吁吁道:“沈仙师,走水,府里,府里不知怎么就走水了,后院库房里上千匹绸缎烧着了,火势蔓延很快,已经要烧过来了,家主让我过来叫你们,谁知敲门一直不应……等等,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师弟呢?”
是啊,谢尘玉呢?
沈随从醒来就没看见过他,心里疑惑的同时,也忍不住觉得担忧,书里美人受招蜂引蝶,处处危机,现在突然不见踪影,会不会是出事了?
他取出通灵符,点亮了谢尘玉的通灵纹,可对面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一点动静。
“……”沈随攥着符纸的手微微发紧。
侍女不知他在想什么,催促道:“沈仙师,家主说这个节骨眼上走水,一定是火鬼叶莺儿干的,让您快些去正厅,她和少爷都在等您!”
“好,我知道了。”沈随轻叹道,他望着这火光冲天的秦府,只好先将对谢尘玉的担忧压了下去,随便挽了一把头发,随侍女一同走了。
到了秦府正厅,里面戒备森严,侍卫林立,秦南寻端坐在首位上,身旁是她的纨绔儿子。
“沈仙师来得可早啊。”一见沈随进来,秦南寻就冷笑道,“不如再晚个一时半刻,小儿直接可以去给那叶莺儿作伴了。”
沈随无视她的阴阳怪气,拱手一礼:“抱歉,在下确实有些私事耽搁了。”
秦南寻哼了一声。
沈随看一眼她旁边瑟瑟发抖的秦修竹,道:“秦少爷,白日里我已在你院子四周布置了驱邪符,水火风雷不侵,魑魅魍魉难入,为何还要来正厅?”
一眼遭人看穿,秦修竹有点脸热,嘴硬道:“本,本少爷怎么知道你那驱邪符就一定管用?万一不管用,被叶莺儿杀进来怎么办?你有事迟迟不来,本少爷难道,难道坐着等死?”
“……”
沈随挑了挑眉,对这个胆小怕事的秦少爷,他不想多言,衣摆一拂,捡了张椅子坐下,佩剑就放在手边。
“秦少爷,我在这里,你大可放心,叶莺儿若来,决不能伤你一分一毫。”
他一身干练玄衣,冰绡覆住眼目,脊背笔直如松,气度沉静如水,单单坐在那,就让岌岌可危的气氛镇定了不少。
没有人说话,门外救火声此起彼伏,随着时间流逝,秦府火势渐歇,叶莺儿却一直没有出现。
“母亲……”秦修竹凑到他娘跟前,自以为声音很小,悄悄地说,“竹儿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他边说,眼睛还边瞥着沈随那边,仿佛怕对方听到似的,但其实都是徒劳。
沈随听秦南寻回道:“什么事?”
秦修竹纠结了好久,嗫嚅:“……这亲,能不能不成了?”
“不行!”秦南寻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当初是你死活要娶叶氏,这辈子一心一意,非她不可,我把喜帖都发出去了,昭告全城,你现在又想反悔了?”
“母亲……”秦修竹拽拽她袖子,苦着脸道,“我是真喜欢晴雪没错,可谁想到她能有这么个要命的妹妹,再喜欢也不能赔上命啊,再说,反正都是——”
“胡扯!”秦南寻忽然打断,面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秦修竹,你给我记着,从商最要紧的就是信誉,赔钱可以,出尔反尔绝对不行,你答应了叶氏的婚事,就一定要恪守承诺,临阵脱逃算什么男人?沈仙师还在这坐着,你少给我秦家丢脸。”
一旦当妈的叫他全名,就意味着大事不妙了,秦修竹不大情愿地看看堂下坐着的沈随,讪讪地不说话了。
沈随就当没听见,端起茶盏默默抿了一口。
就在这时,有人急匆匆地走进来了,衣袍被火燎得残破,脸上也尽是烟灰,正是秦府派去灭火的大管家,秦风。
“夫人,万幸万幸!”他语气很兴奋,手里捧着一物,看样子像本账册,“三号商铺的账本被救下来了!请您看一眼有没有问题?”
账本是商人的命根子,烧掉什么都不能烧了它,秦南寻连忙起身去接。
秦风走得很快,仿佛迫不及待,眼看他与秦南寻只剩不到一丈的距离,沈随忽然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那味道很淡,混在刚刚经历过火灾的秦府中极易被忽略,但他从小目盲,对气味的感知异于常人,瞬间就发现,这股味道,与之前秦修竹被焚烧灵魂的焦糊味一模一样。
“秦夫人退后!”沈随一拍桌子,灵剑应声而起,直直地朝秦风后颈削去!
变故陡生,所有人都吓懵了,只有那秦风反应极快,伸手化作利爪,抓向秦南寻脖子,但沈随的剑比他更快。
厉风呼啸,剑影幢幢,不过顷刻之间,他就与秦风斗作了一处,两道影子你来我往,错综交缠,不时有凛冽之气散出,有影无形,力道极大,撞到厅里的陈设,处处四分五裂,碎成齑粉。
秦家侍卫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殃及池鱼,秦修竹窝在侍卫的保护圈里,眼睛一眨不眨地追着那玄衣修士的影子看,奈何剑招实在太快了,以他的能耐根本分辨不清。
……不,不是吧,这位沈仙师看着年纪轻轻,比他大不了几岁,打起架来居然这么生猛?
大厅中央,沈随凌空一剑劈下,灵力磅礴,气贯九霄,秦风硬拼不过,被推得后退好几步,笼罩在煌煌的剑光之中。
蓦地,秦风瞳孔一直,整个人僵住了,手脚发软,站立不住,一瞬间好像就变成了一个没了线的木偶。
木偶很快就开始起火,火势如燎原,转眼间衣服就全烧着了,他抱着脑袋在地上疯狂打滚,厉声嘶吼:“火,火,救命,救命,啊啊啊啊!!!”
秦风这样子,明显是被人下了控魂术,作了别人的傀儡,眼见事情败露,弃车保帅。
见此情景,沈随丝毫不乱,剑花一挽,收在身侧,左手并起二指,念诵咒文:“九丑之鬼,知汝姓名。急须逮去,不得久停……破!”
话音一落,无数条柔韧的桃花枝就从地上生发,缠上秦风的身子,枝头花苞沐浴着烈火,灼灼绽放,如凤凰涅槃,朽木逢春。
秦风方圆三尺的地面,不多时,就开成了一片花海。
忘川桃花,驱百鬼,诛邪煞,能洗净世间万般尘埃戾气,对厉鬼来说,杀伤力极强,蛰伏在秦风体内的那一只,很快就没了抵御之力。
“叶莺儿,你听好,冤有头债有主,你痛恨抢了你阿姐的人,就来找他寻仇,若敢伤及无辜,我定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玄衣修士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威胁性最强的话,叶莺儿颤抖了片刻,再也不敢硬刚,将秦风身上的控魂术切断了。
鬼火一下灭去,一团黑气猝然从他后心飞出,仓皇而逃。
沈随足尖一点,紧跟着就追了上去,身影渺渺,来去如风,衣衫在夜色中闪现数次,人已不在踪影。
夤夜,月黑风高,鬼火点点,扬州城外几十里,辽阔的荒原上人踪寂灭,唯有远处一片树林黑沉沉的,不知藏着多少诡秘。
沈随一路御剑疾追,与那团黑气的距离越来越近,眼见对方要往树林里钻,他拈了一道咒符,及时地抛了出去——登时桃花枝破土,自西面八方,将前路封住。
黑气不得不停下来,无法再向前一步。沈随收剑落地,停在她一丈之外的地方。
渐渐地,黑气中浮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头大,四肢细弱,头发软绵绵的垂在肩上,呈现落叶似的枯黄色,衣衫褴褛,不能蔽体,正是他在无间地中见过的叶莺儿。
沈随看着她,摇了摇头:“叶莺儿,收手吧,你这样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
“现在你还没有害死人,一切都来得及,如果真心悔过的话,我可以和秦家说个谎,放你去轮回。”
叶莺儿闻言,没有转身,只是轻轻侧过脸来,从脖颈到侧脸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猩红纹路,蛛网一样,将她整张脸覆盖,看不清相貌。
沈随心里一跳。
他记得书中写过,修鬼一道,若急于求成,不顾自身极限,就会长出这样的鬼纹,像吸血藤一样,迅速蚕食宿主的魂魄,不出百日,宿主便会神魂飞散,化作虚无。
也就是说,即使在秦府他不下狠手剿灭她,她也会是同样的结局。
叶莺儿在书里不过是个炮灰,原主借她之手陷害了谢尘玉后,就将她处以碎魂极刑,而她留给人的印象,除了偏执,自私,心狠手辣,再没别的了。
一丈外,叶莺儿张着一双诡异的白瞳,毫无感情地窥视着他,那目光在大半夜的荒野上,令人头皮发麻。
可沈随没有初见时那么害怕了。
也许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对书中人物的惋惜,沈随对她怀有一种莫名的怜悯,总是不希望她像原书那样,因为对姐姐的执念,走上一条被处以极刑的不归路。
“叶莺儿,你真的是因为嫉恨秦少爷抢走你阿姐,才在秦府做出那些事吗?”
叶莺儿不答话,像听不懂似的,漠然盯着他。
她不愿说,沈随是有预料的,掩唇轻咳一声,道:“嗯,是这样的,你的事,你阿姐都已经和我说过了,她说上次的事,是她过分了,不该那么对你,如果有机会见到你,请我代她向你道歉。”
这都是他现编的,叶莺儿堕成恶鬼,一心要杀人家未婚夫,就算是亲姐姐,也不会轻易原谅她。
可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叶莺儿在听到这句的时候,眼波微微动了一下,那双白蒙蒙的眼瞳好像有了一丝活气。
沈随趁热打铁道:“叶莺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委屈?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告诉我的,不用害怕。”
他能感觉到,小女孩的情绪已经松动,毕竟执念再深,仇恨再大,她也不过才刚刚十岁。
好,再加把劲,说不定就能劝得她放手。
叶莺儿嘴唇翕动,一张一合,仿佛想要倾吐什么。
沈随听不清,贴心地靠近她,俯下身温声问:“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咫尺外,叶莺儿就那么看着他,微张着的嘴里,缓缓飘散出一缕青烟,下一刻,她的身体像漏了气的气球,肉眼可见地干瘪下去,转瞬间,地上只剩了一幅纸画的皮囊。
沈随:“……”
他早该想到的,鬼修有一法名叫纸扎术,以纸人为媒,渗一点鬼气进去,化作自己的模样,行为神情与本人别无二致,只是没有战斗力,也禁不住火烧,一烧就露馅。
这一招对鬼修的要求颇高,以叶莺儿粗浅的修为,确实支撑不了太久。
沈随扶了扶额。
说实话,这丫头本来没机会逃跑的,在秦府被忘川桃花洗过一次,魂魄极虚,半路上那么多次,他只要递出一剑,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剑,也能将她轻巧截杀,但他偏偏没那么做,不仅没做,还傻傻地讲了那么多废话。
看着地上那画着大红大黑的纸扎人,沈随一时想不出自己手里的剑,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哎。”
鬼追丢了,就算再没面子,也只能打道回府,万幸叶莺儿受了重创,一时半会儿不能再去祸祸秦家。
沈随无奈一声长叹,转身欲走,可一回头,与一道霜雪样的人影,迎面相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纸人(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