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过后,太阳从云层中亮起,光线仍然不明朗,侧门前是一条青石砖铺成上小路,花入红一蹦蹦在门槛上,道:“你们两个去吧,我身体不适,跟着你们也是拖后腿。”
“你的身体怎么了?”季望春伸手扶住她的手,让她在门槛上站得牢一些,嘴上还不忘关心道。
“嗐,别提了,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弄死了我的信徒,我被术法反噬,现在是头昏脑胀,胸口也闷,一口气总提不起来。”
季望春道:“兴许是游必方干的。”
季望春说这话的时候脸不红心不跳,眼皮子也不眨一下,李洱睨了她一眼,没有插话。
“我也觉得是她,她这个人看着怪怪的,不像个善茬。我与她有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她全程叽叽喳喳的,跟头胡乱叫的驴一样,吵得我耳朵疼。”
花入红边说着边捂着耳朵,摇头晃脑,佯装烦躁,李洱道:“行了,既然这样,那你回去休息吧,我和季望春去就行。”
“那好!”花入红变脸变得很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张白手绢,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朝着她们挥了挥,“那你们快去快回,我等你们回来吃中午饭!我已经想好要吃什么了!”
“好,我们会尽快。”
说罢,三人匆匆告别,季望春和李洱并肩而行,季望春还是一身黑,李洱走得从容不迫,裙摆被她踢起来,像是一张还未舒展开的荷叶在随风摇晃。
金杯圣姑的布施点近在眼前,一张幌子迎着微风招展,幌子上用毛笔写下“金杯圣姑”四个大字,下方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两大张实心木桌,一张上面摆上了一摞的陶碗,另一张前面排着很长的队伍。
李洱点了点人数,有十几个,个个粗布麻衣,拄着拐杖的人有几个,痛得直叫唤的人有几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也有几个。
一旁的季望春见状,径直走到队伍的末尾,一身黑衣吓退身后赶来排队的人,吓得她面前的女人抱着孩子缩肩膀,生怕碰到了她。
李洱没去理会,只是站在布施点的桌子旁,观察着来来往往的所有人,他们或饥或病,面容蜡黄枯槁,全无人样,眼神呆板木讷,偶尔转了一圈,轻轻地瞪了她一眼,看见她的打扮后,悻悻地收回了眼神。
她们两个出现在这里,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队伍轮到季望春的时候,山羊胡的老中医收回了手,眼皮一抬,仰目而视,又侧目看向一旁的李洱。
季望春向着侧前方上一步,吸引走视线,目光对上老中医的眼睛,见他眼里满是戒备,她抱拳行礼,道:“先生,我昨日蒙遭大难,神魂不清,久闻金杯圣姑大名,今日一早特来拜会。”
“是这样啊,”山羊胡捋着自己的胡子,抬袖一指,“你要找到人在那边。”
李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个又一个行人行色匆匆,看着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她偏头看向季望春,见季望春脸上似有所悟,心中疑惑不减反增。
季望春谢过老中医,转头对上了李洱的目光,二话不说拉起李洱的手,越走越快,拦路的人也越来越多,季望春一手拉着李洱,一手轻轻推开拦路的人,像是推开了水波。
身后的李洱问道:“去哪儿?”
季望春脚步坚定,又推开了一个人,道:“去见金杯圣姑!”
李洱不说话,周遭的人越来越多,像是一堵严密的人墙,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不好!
她拼命抓住季望春的手,两边的人像是被吓到了,一个劲儿地往后挤,李洱被挤得脚不着地,整个人跟随着人潮往后涌去。
季望春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抓紧她的手,她推搡着身边人的肩膀,努力去够她的手。
“李洱!”
李洱的眉毛往下压,看着季望春急切的目光无动于衷,当着她的面松开了季望春的手。
下一刻,人潮裹挟着李洱往远处游动,季望春见状,便不再把心思放在李洱身上,转身努力破开身前的人群。
人越聚越多,季望春的体力告罄,手上的动作很快便停了下来,她的眼睛四处寻找着人与人之间的间隙,双手相互配合,见缝插针。
这么多人……怎么会这么多人?
季望春猛地抬头,一架轿子正在从人群的头顶经过,无数双手朝天伸出,轿子仿佛在乘风破浪,从众多双手上滑过。
轿子很快到了她的头顶,帘子被众人震天般的欢呼声顶起,季望春定睛一看,帘子背后盘腿坐着一名紫衣女子,满身珊瑚珠串玳瑁珠。她坐得很稳当,任凭轿子左摇右晃,她屹然不动。
轿子呼啸着从她的头顶经过,她四周的所有人瞬间沸腾,她只来得及看得见她嘴角的两侧点上了两个红色的圆,便只能目送着轿子远去。
怎么回事?
“金杯圣姑!金杯圣姑!”
众人高呼,声浪一潮盖过一潮,季望春身处其中,茫然无措地看向四周,大家的脸上有着异样的狂热,喊得面红耳赤,挥舞着拳头吼得声嘶力竭。
季望春站在狂热的人群中鹤立鸡群,她环顾四周,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正当她想要继续从人与人的间隙中穿过去,忽然所有人都停下了呼喊,季望春抬头,她前后左右的人率先转头向着她,紧接着剩下的人齐刷刷转了过来。
季望春转着圈儿地看,一张张不同的脸异常相似,木讷的眼珠苍白无力地盯着她不放,她沉住气,一咬牙,深吸一口气,用肩膀撞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
人墙有了一个小缺口,季望春一鼓作气,继续用肩膀撞开一个又一个人,众人的视线紧紧跟随着她,看着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撞开一条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
季望春的余光中,一座高台终于有了形状,她想要继续冲到高台之上,她面前的人像是铜墙铁壁般,任凭她如何努力,她还是只能停在这里。
一阵咚咚咚的鼓声,声音沉闷得像是在她的胸腔里敲鼓,一阵乒呤乓啷的锣声之后,鼓声越来越快,密集的鼓声如同一阵急雨,高台之上赫然出现一道紫色,季望春眯着眼睛细看,正是坐在轿子当中的女人。
她终于看清那个女人是什么面目,脸上被白粉涂满了也盖不住她凌厉的五官,高鼻深目,眉似弯刀,唇如涂丹。
红黄蓝三色直接从眼尾起笔,勾到颧骨上才堪堪停住,白色从她的眉心一笔画到下巴,两侧点上了几个白点。
她的身影一出现,所有人振臂高呼,她昂首阔步,尔后伸出双臂,众人纷纷跪服,口中念念有词。
季望春也跟着跪了下去,她听见自己的右手边的人正在猛地磕头,低声重复道:“金杯圣姑庇佑,金杯圣姑庇佑!”
一滴水像一根针,扎进了季望春后脑的头皮上,季望春微微抬头,无数滴水像暴雨梨花针般,刺入人的背,顺着衣服的纹理化为一滩不明显的水迹。
她抬头,高台上的女人蹦蹦跳跳,左手捧着金杯,右手拿着一根柳条沾水,朝着高台下的人挥去。
高台下的人越来越少,四周不再拥挤,到最后只剩下了几十个人。
其他人呢?
季望春环顾四周,一缕缕看不见的黑丝从她的袖口涌进她的脊椎,她精神有些恍惚,只觉得天与地好似一团蒙蒙的气,而她就在这团气面前,自己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吞吐着这些气。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太多太多念头来不及从脑海中浮现便消失不见,她好像在顷刻间便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只能像个局外人、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不知名的力量围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应该从地上起来,用双手支撑着地板,先抬右腿往后蹬,蹬起来后顺势再抬左腿,最后稳稳当当站在原地,别忘了掸掸身上的灰尘,今天刚下过雨,灰尘掸不掉。
之后先迈左腿,再迈右腿,为了追求一点美感,迈左腿的时候还要摆动自己的右臂,同理,迈右腿的时候也要摆动自己的左臂。
她操纵着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所付出的精力,更甚从前百倍。
每走一步,她都能看见自己两旁的黑影,那是一群人的影子,纷乱无序,每分每秒都在发生着变化。
每走一步,她都能听见自己耳边的声音,那是一群人的声音,嘈杂聒噪,每时每刻都在传递着怨念。
你看看你!你现在能做什么?你连自己的战友都救不了!?你就是个废物!!
你看看你!你现在能做什么?你连自己的战友都要吃掉!?你就是个畜牲!!
你看看你!你现在能做什么?你连自己脚下的路都走不好!?你就是个懦夫!!
顶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季望春又往前走了一步,她的脚步正如她此时此刻的内心,软弱无力。
她摔了一跤,满嘴的泥。
她重新站了起来,沉默着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你做的很好。”
一道熟悉的声音像是一柄利剑。
季望春抬头看向前方,那里有一道更为凝实的影子,她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名多了熟悉感。
“你尽力了,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她伸出手,那道影子也伸出手,两只手一黑一白,握紧的瞬间,季望春的眼前闪烁过无数个画面。
是过往,是无望,是无数次的死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