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交谈的刹那间,船外狂风大作,摇晃着船,船内的季望春端坐,只觉得万物与她同颠倒,恍惚间她似乎只看见了两个人,再一晃神,众人好端端在这儿,而她似有所感,和大家一起沉沦在一场莫须有的相遇中。
雨声渐大,拍打在江面上,沉闷的声音很是干脆,风携带着清新而充沛的水汽走入船内,柳枝看着窗外的大雨,抱怨道:“这破天,真是不讨喜!”
“姐姐莫恼,我这里有一件披风,差人去铺子里挑了时新的款式,用了最好的料子,选了你最喜欢的颜色,昨夜才送到我手上,我来替姐姐披上。”
花入红看见了,浑身一颤,一阵恶寒自心底涌起,害得她脸色一沉,忽而打了个喷嚏,还给自己吓到了。
傅鹿见状,差人关了窗,对着三人颔首点头,道:“花小姐,李姑娘,季大人,三位暂且忍耐一下,这艘船上没有厨房,做不了暖身的姜汤。等靠岸了大家都先回房休息,劳累了一整晚,府上已经备好了热汤和饭菜,诸君稍安勿躁。”
花入红打了个哈欠,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李洱闭目养神,也点了点头,季望春不显疲态,问道:“不知道傅小姐对金杯圣姑的了解有多少?”
傅鹿摇摇头,眼神先是瞧了一眼枕在腿上的柳枝,见她满脸疲态,一张脸上还有细小的裂纹,当即心疼地用指尖轻抚她的发丛,声音也轻柔了不少,道:
“我对金杯圣姑的了解不多,她在城内的名声很好,在我小的时候她的名声便在庸州城里传开了,平日里对外都是她手底下的教徒在行事,每逢初一、十一和二十一便在城内的街头布施,届时还有免费看诊。”
季望春还想继续追问,傅鹿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她自己又以方才的声量接着道:“今天初十,府上的侧门连接着一条巷子,巷口便是布施的地方,明天什么时候去问都来得及,现在就不要说话了。”
傅鹿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满面愁容,轻叹一声,道:“大家都累了。”
至此,船内在无声音,窗外雨声渐大,雨打芭蕉,水珠连成串滴落到青石砖上,渗透进砖缝中。
季望春站在李洱的房门前,天色渐晚,乌云与乌云间透着薄薄的一层天光,庭院里的万事万物蒙着一层薄薄的、暗暗的水光,门内传出一丝明亮的烛光。
她无法推门而入,只能呆呆地站在门外,听着屋檐下的雨滴一滴一滴地落在芭蕉叶上,坠出一声清脆的哒。
一下,两下。
三下,四下。
……
三十七下……
第三十八下还未落到叶片上,她面前的门直接开了,李洱站在屋内,皱着眉头问她,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事发突然,季望春没有准备好,刚开口便卡了一下,只能尴尬地继续说道:“没……没什么,我来看看你。”
“嗯?来看我有没有逃跑?”
第三十八颗雨滴落在芭蕉叶上,季望春沉默不语,目光只是一味地盯着李洱的脸。
“你还有事吗?”
李洱再度开口,季望春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牵扯着她喉咙处的其他肌肉,留下了不甚明显的青筋。
她对上李洱的目光,脑子里忽然闪过一行话。
李洱,其实人和人是否调性相合,在第一眼便已经注定了。
她抬手撑在门上,抬腿直接闯进了李洱的房间,李洱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是来做客的,忽略掉了她不合礼节的举动,只当她是离魂症发作。
下一秒,大门砰的一声关闭,再下一秒,她被季望春推到圆桌旁,再然后,季望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手擒住她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直接上手扒了她的衣服。
李洱大动肝火,直接飞起一脚,不料季望春用自己的体重将她的腿压得严严实实的,她咬着牙也只能动弹一点,压根没办法给面前这个登徒子一个教训。
这一番折腾下,她明白了反抗只是徒劳,于是她放松身体,假意配合着季望春,露出自己的半截肩膀,想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季望春的目光只是锁定在了她的胳膊上的红黑纹上,李洱没出声,眼睛正观察着季望春的面部神态,只见季望春似有所感,手指点着她胳膊上的女子像,道:
“这是我,我记着的,我是蜷缩着从这里出来的。”
“关我什么事?”李洱胳膊一抬便把季望春的手顶开,又迅速将衣服穿上,“这就是你站在门口这么久都不肯进来的原因?”
李洱深吸一口气,上半身往下压,单手撑在桌子上,与季望春保持距离,又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是啊,她到底要做什么?
季望春没有回答,就连目光也不肯看着她,李洱觉得有些好笑,道:“昨天在茶楼的时候盯我盯得紧,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因为杨明为给你我绑上的线断了,你又不舒服了?”
“不是,”季望春终于开口了,“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
李洱的耐心即将告罄,她仍然能听见此时此刻门外雨打芭蕉的声音,听见季望春轻浅又凌乱的呼吸,听见门外啾啾鸟鸣,听见季望春的轻声叹息。
紧接着,她的指尖摸上了她的脸颊,摸上了她的眉梢眼角,像是勾勒一副线条寥寥的写意古画。
而她撑在桌子上的手,手指被季望春的掌心盖住,氤氲出来的热气挥发不出去,化为一片蒙蒙的水汽,附着在她们身下的桌子上。
实在是来的莫名其妙。
李洱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她的目光轻轻一抬,撞见季望春的眼睛里满满的情绪,正是昏头昏脑的时候,她心下一惊,眼里的犹豫转身即逝。
她轻笑,桌子上的手不慎滑了一下,令她心跳一顿,脸上的笑也淡了不少,道:“你知道你现在怎么了吗?”
“不知道。”
季望春如实回答。
倒是个诚实的孩子。
“行了,”李洱耐心告罄,抬手便将她推开,顺手掸掸自己的衣摆,长舒一口气,“回去休息吧,天要黑了,别想了。”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季望春道:“怎么办,我还是会想。”
李洱哼了一声,听着像是一声刺耳的笑,她挑眉道:“你想就想吧,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就不会怪你
“你要怪我什么?”
“一句玩笑话,你别放在心上。你怎么想都可以,现在从我的房间离开。”
“好。”
季望春不退反进,一举将李洱抵在桌子旁,低头飞速在李洱的嘴角碰了一下,又迅速撤走,等李洱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算什么?
是啊,这算什么?
季望春离开后便在游廊内散心,无他,只是她对于这样的天气,总会生出一点闲心到处转转。
院内枝头都挂着水,每一片叶子吸饱了水,彰显出勃勃的生机,季望春并没有因此欣喜,反而有些怅然。
叶子上的水光倒映出来的天光有限,不仅有限,还很黯淡,雨后的风都是凉的,她透过枝丫与枝丫,瞧见一片灰蒙蒙的檐角,檐角向上飞跃,下方悬吊着一盏八角铜铃。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季望春随手从小路上捡起几块碎石放在掌心里掂了掂,忽然死死的捏住,任凭碎石锋利的边缘在掌心里烙印下几道白白的痕,尔后她像是泄了气,又松开手,随手将碎石丢弃在路边。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季望春想要继续窥探李洱的影子,一想到李洱不高兴的模样,她又放弃了。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季望春不敢知道。
她继续乱转,往前走了几十步路便听见傅鹿的声音。
“热汤要时时刻刻备着……”
“是。”
“明日差人去附近的山上看看有没有热泉,该给姐姐泡一泡……”
“是。”
“我的私库……”傅鹿话说到一半,察觉有人来,一抬头就看见季望春跟游魂似的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定了定神,“季大人,天色将晚,吃过饭了吗?”
“不曾。”
傅鹿笑道:“那我命人做一桌好菜,需要温一壶酒吗?”
“都行。”
“季大人在饮食方面可有偏好?”
“没有,我都行。”
“好,那我便依照花小姐的喜好差人去做,”傅鹿笑得更开怀,“李姑娘素来有什么吃什么,前几年来府上的时候时常与我姐姐拌嘴,一来一往之后,纵使是相看两厌也要看出些感情来了。”
“是这样吗?”
“算是吧,不然姐姐也不会留她这么多年。话说李姑娘真是个妙人儿,三言两语便能气死人,像是有意挑着些刺耳的话来说,说完还不忘说些好话。”
傅鹿抬手点点自己的下颌,沉吟片刻后,笑道:“打了个巴掌还给个甜枣,听着倒是让人又爱又恨的。”
她转头看向季望春,道:“你觉得呢?季大人。”
简直字字诛心。
季望春不欲继续这个话题,傅鹿却捂嘴笑出了声,道:“季大人为官多年,还不知道如何喜怒不形于色吗?”
她被摆了一道。
季望春郁结于心,傅鹿道:“李姑娘是个拎得清的,你纵使恨她恨之入骨,她也不会混为一谈。你记着的,她也会记着,你记不得的,她也会帮你记着。所以季大人,你要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不要着了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