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喜北十五岁的时候认识一个人。
是初二那会儿,班里的男班长。长得虽然不算俊秀,但锻炼的很好。据同宿舍的男同学说有八块腹肌,宽肩窄腰,屁股还翘,体测一千米能跑满分,引体向上能做十几个。
她们那时候还没有同桌,两列桌子总是隔着一个过道。很近,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个瓷砖。一扭头就能看见洁白桌布上摆着的是黑色布料笔袋,摆着的数学书上是她不懂的最后一道大题。继续往上看,他睨着她,笑着上下嘴唇一碰,她看懂了,他说傻逼。
张喜北要么就回敬一句,要么就散漫地伸出手将他老实固定在桌子上的桌布的一角掀开。后来这种把戏玩多了,男生能反应过来了,便经常和她的手同时抵达桌子的极点。掌心和手背贴合了一瞬,下一秒上面的掌就像闪电般飞离。男生表情会有点儿不自在,张喜北只是扭回头,心里有点烦想着又没听到最后一道题的解法。
他们每天都打嘴仗打的不亦乐乎。那个男生虽然平日里态度端正,性子也算温和,但多多少少还是有着初中男孩子的活泼,有时候又闷骚的诡异。
她传纸条问历史改成第几节课,他回了个“肆”。
和隔壁班踢足球输了,他是守门员。她难得温柔点说话,他颤抖着撕下一张纸写上,“咱俩还是互骂吧,感觉这才是咱们对话的基础。”
有的时候对话没什么意思,幼稚又没营养。她写金木水火土哪个腿最长,他答不出,她说火,因为火腿“长”;他写哪朵花力气最小,她瞪他一眼,他写茉莉花,因为好一朵“没力”的茉莉花。
甚至更多时候只是一个对视,两个人就同时掏出中指。
他们那时候一周只有一节信息课,老师不怎么管,教完内容之后就是随意的聊天。
他坐在张喜北左手旁,她懒得弄的时候他就一边接过鼠标,一边打趣她。
那段时间他们坐的很近。
她和他总是斗嘴,互怼,伶牙俐齿,寸步也不让。但有时候偏偏又特别互帮互助,讲课上没听到的数学题、借一份上课要讲的答案,或者干脆把椅子搬过去。化学课上做实验他俩也一组。
后桌特别喜欢看他俩斗嘴,美名其曰:欢喜冤家,相爱相杀。
张喜北想说,相爱就算了吧,他又不是我理想型,我又不喜欢他。
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过暧昧的事情,不过转瞬即逝,那个男生偶尔会有点儿在意,可他看见张喜北的表情总是一种漏听了最后一道大题的样子,想问老师能不能再讲一遍,又怕暴露自己刚才没听讲,所以总是显得漫不经心又无奈。
日子还是照常过,夏天蝉死秋叶落,冬雪飘下来时万物都走向结局。
张喜北的生日就在冬季,这是她在信息课上对男生说的。他有些奇怪,明明是这样喜闹的人,却出生在一个万物俱籁的季节。
他一边听她说一边做PPT。再仔细一问,也就是这周六的事。他随口说了句:“那你等着我的祝福吧。”张喜北有点诧异:“你有我微信啊?”
他手一顿,背景就设错了,大红色一片,刺得人眼疼。
他们离得很近,可也仅限于在学校。明明都已经是朋友了,却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他要了她的微信号,回家摸到手机就加上。等了很久张喜北才通过。张喜北的朋友圈设置是仅三天可见,可她偏偏爱发日常,一天能发四五条。他慢慢地看完了她的朋友圈,知道她家里养了只柴犬,知道她最近在看一部动漫。张喜北朋友圈人设和现实中一模一样,什么都说,阳光又热闹。
他觉得挺好,也不认为烦,每天闲下来的时候就刷朋友圈。
等到她生日那天,他给她发了一个网址,一点开就是个祝人生日快乐的页面。
张喜北:?
他问她不喜欢吗,她直接给他甩了条语音。
女生声音淡淡的,偏又带了点儿调笑的意味:“不如来张你的腹肌照。”
他:“……”
张喜北真的很在意他的腹肌,不用明说他也能看出来。他们初中的时候男生宿舍平均十几个一屋,一脱衣服的谁都知道了。
不仅他有,坐在张喜北前面的组长也有。他俩挨得近,一探头一仰头就能咬耳朵。估计就是他告诉的张喜北自己有腹肌,虽然这也不算个秘密吧,但他不是很愿意跟一个女生说这个。
他忘了是哪一天,也忘了话头是怎么起来的。下午有节活动课,教室里只剩她和他。
张喜北坐到他前桌的位置,突然扭过头问他:“你是不是真有腹肌啊?”
他愣了下神,以往这个话题他都一笑置之,没真说出口过。
男生是数学课代表,但文科也不错,语文作文能凑到七百多字。所以他后来写,那天阳光特别明媚,楼外有同学的嬉笑喧闹声,教室里安静的像亿万年前时的星系,张喜北问我的时候,我感觉宇宙发生了那场大爆炸,一个绚烂的灾难,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莫名羞涩地说:“……嗯。”
至此生命开始慢慢存在。
张喜北直白地看他,说的话也直白:“让我摸一下。”
他瞳孔地震,但是拒绝了:“不行。”
她“哦”了声,也没觉得他会答应。还是吊儿朗当的看他脸:“那我能捏一下你的脸吗?”
“……行啊。”
“那我……”张喜北顿了下,又继续说下去,“能捏一下你的脸吗?”
“行啊。”
她慢慢地看他,翘着二郎腿姿势特别潇洒地问。
“我捏一下你的脸行吗?”
男生神色端正:“可以。”
下一秒张喜北直接上手。他只感觉脸上一凉,她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他感觉张喜北脸上,和他脸上都缓慢盛开来了一朵花,这是他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过除了散漫调侃的表情,是——
张喜北语文成绩好,作文不用凑就能一口气写到八百字,成绩从未下过四十五分。
她很开心地笑起来,连花瓣都微微颤抖。
她说,你脸上有一种很柔软的……震撼。
他听不太懂,只是睁着眼,视线一寸不离地留在她笑盈盈的脸上。柔软的震撼,张喜北就这样轻飘飘地描述了一场宇宙大爆炸。
也仅只是一瞬间,她的手就离开了。张喜北笑着:“组长说得没错,你的脸真的很软。”
组长说的。
他那时也只是想了下这俩人关系真好,什么都可以说。张喜北把身子侧回去,垂头看着膝盖上翻开的英语作文书。
他看着她的背影,她是短头发,看着特别精神。肩膀清瘦,垂头时又莫名带着坚韧劲。
他很难讲明白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看见一个朋友发了条朋友圈。白日焰火,虽是庞大绚丽,但又难堪在无人欣赏。他那时才反应过来。
不过在这时,他只是静静看着张喜北。他不是羊羔般温顺的男生,逼急了也会伶牙俐齿几句,暗戳戳的补刀更是扎人心坎里。他突然有些生气,为模糊不清的情感,为张喜北这让人莫名来气的性格。
你不能……不能这样。
他想说,但他知道张喜北一定会眨着眼反问他,为什么不能?
……你不能,因为你把我当成好朋友,我也是这么做的。
他说不出口。他不知道张喜北到底是怎样想的,也不明白自己的想法。说出去的话就太奇怪了吧,张喜北会很诧异,可她那样聪明,一定能听懂他想表达什么,她会默默保持距离。
后来张喜北还真这么干过。两人那时换座,不再是同桌,愣是一周都没怎么说话,他找过她,开着以前常开的玩笑,张喜北没看他;上体育课女男生测跑步,男生跑完女生跑。八百米四圈,一千米五圈,足以让他们这些懒得锻炼的小鸡仔生不如死。
他那时早已经跑完,懒散地坐在草坪上缓劲儿。女生也上了跑道,跑得快的已经跑了一圈半。
他张望了一会儿,看见了张喜北。他起身,站在绿色草坪看她裹着风奔过来,他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句:“加油。”
他不动,她奔跑,那句话从他唇边被风送到她面前。
张喜北听觉很好,之前他俩吵架,他没吵过她,趁她没注意低下头嘀嘀咕咕地骂她,一直骂到张喜北的组长不住地咳嗽起来。他一抬头,发现张喜北正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明明那个时候正上着课,他声音小到几乎是气音。那样锐利的目光,让他想起了在夜晚捕食的猫头鹰。
可是她头也没抬,转身拉着小姐妹突然一个加速,直接略过了他。
他怔愣着,目光落了个空,只看见被太阳晒得发软的红色橡胶跑道。像设错了的PPT背景一样刺眼。
“……”
他和张喜北同桌了小半个学期,要说一点儿不懂她是不可能的。交流得越多,他越发现张喜北的一个特性:嘴硬心软。
尽管这场冷战突如其来,他也觉得他们之间需要沟通。
主动出击是不行的,他只会被恼羞成怒的张喜北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嘲讽。他得等。张喜北是一个生僻字,需要他为其亮一盏灯,独坐一夜,耗尽耐心去读懂。
一等就等到上信息课。她和组长聊得热火朝天,左手边却冷清的厉害。直到老师发布任务,他屏息敛声,听见张北喜问组长:“你会吗?”
不会。
那边短暂的沉默了下,他目不斜视,面色平静,鼠标摁得咔咔响。每下都用力,每下都期待。像他的心跳声。电脑上颤抖的线条是他的心电图,主治医生怎么还不过来看一眼?
他听见她叫他名字,迟疑,又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你会吗?”
我会啊我会。他立马放下鼠标去摸上她的,动作之快,什么话也不说,仿佛等这个瞬间已经很久了,生怕慢一秒她就找别人帮忙或自力更生了。
他们一时半会儿都没说话,专注地盯着屏幕。只是不知道是哪个时候,两个人同时默不作声地笑了出来,眼晴弯成冷战时四个晚上的月牙,耳朵红成窗外初春娇嫩的花。别扭而又僵持的气氛就那么消失了。如此可敬可爱可笑的青春期。
笑归笑,他还是问了句:“是我哪里惹到你了吗?”
她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继续说。”
这是第一步。他说:“我没借你物理答案?”
张喜北瞪他一眼:“我早要到别人的了。”
“我没告诉你语文大题?”
“语文还用你告诉我?”
“还是前几天上课的时候我鄙视你?”
“你有病啊,你幼不幼稚!”
“那,对不起。”
张喜北突然不说话了,他不敢看她,也不知道她什么表情。只是说:“对不起,我不该惹你不高兴。你能不能别不理我。”
“……”
他抬眼看她。张喜北却移开了目光,想要开口说点儿什么,只是试了几次,都没能发出声。最后一咬牙一跺脚:“为什么要跟我道歉?你知道你自己没做错什么吧?”
哇你看这人真的超级别扭。很久很久以后,张喜北已经成了可以坦诚吐嘈自己的人,她和他还有联系,一说起这段两人便笑的前仰后合。
“你那个时候,明明是很想听到我给你道歉的吧?”
“是啊,但是你跟我道歉,我反而还生气了。”
“你这人就是这样,我习惯了。”
“别什么东西都瞎习惯啊。”
“你当时还问我为什么来着。”
“啊……那你还记得你说的什么吗?”
电脑屏幕幽幽发着暗光,盯久了会让人眼睛有点儿酸涩。
男生认真地想了想。为什么明知不该还要服软?为什么这么不想跟她冷战?为什么同意她三次的捏脸请求?为什么喜欢逗她笑,又讨厌她散漫吊儿郎当的模样?
思来想去,他竟下意识的、又像是早就想宣之于口地说——
“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
他眼神真挚,“你不理我,我当然会难过。”
这下,三棒子打不出两个屁的成了张喜北。她表情都空白了。
吓得他以为刚才他说的话不是真情流露,而是什么恶毒的辱骂。
张喜北就这么愣了几秒,就在他想她是不是要暴起并且大喊一句“谁他大爷的是你好朋友”时,她无声无息地扭过头去。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啊。你到底在想啥?”
“‘谁他大爷的是你好朋友啊!’”
“噗。”
这个风波就算这么过去,两人的相处模式回归往日,照旧读书,躲在卷子与笔记后挑唇料嘴。少年人记吃不记打,不准再搞冷战,谁再把对方惹急就请谁吃学校后街的小丸子。
日子堆在板书里,写在笔记里,活在操场上喧嚣声中。
直到一次换季大流感,一大波人中招,这个人好了那个人又倒下,无奈下全市只得先暂时上网课。
网课有好处,逃课变得更加便捷,一切屏便投入了自由自在的网络世界。老师在那儿讲,底下玩得飞起。一节课过去,听了个寂寞。
知识像鱼,大脑里全是水,于是它们淹死了。
张喜北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带着点冷幽默。不少人点赞,他还在底下回了条:你确定鱼能见到你大脑里的水啊?意思就是,你确定你听讲了?
她骂了一句。
网课也有坏处,人会变得不踏实。说的矫情一点,张喜北有时会稍微怀念早上踏入校门时的冷空气,照在铁栏杆上发亮的太阳光,和一推开门就能闻到的淡淡的纸墨味。
她和他也没有那么多话了,顶多就是借借笔记,或者聊几句,再匆忙下线。网课不比线下简单,线下的作业还可以浑水摸鱼,但是网课作业不写是真的会被发到家长群里。
张喜北有点儿盼着改到线下。
之后还真就改到了线下,除了差点忘记自己坐在哪儿以外一切都好。刚坐下便和旁边的他打起嘴仗充当热身。
聊着聊着,男生安静了一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儿羞涩地笑了一下。
“能不能别笑的这么恶心。”她抱着胳膊,往地下看自己掉的鸡皮疙瘩。
男生没回击,只是说——
他交到了一个女朋友。是隔壁班的,成绩挺好。
场面一下子静了那么几秒。张喜北目光安静了,笑意却还留在脸上,像是果汁倒撒在白色桌布那样刺眼。
张喜北扬了扬眉,跟看热闹似的聊了几句。
“豁,怎么交到的?”
解释起来倒也简单,网课期间流行的恋爱拍一拍,再加上上网课的时候,都是班长,多聊了几句。
他觉得有那么一刻她简直要骂街了,多随便的恋爱开头,她看不上也是正常的。可是开头随便,不代表过程也是随便的。青春期是一辆马车,从人心头上驶过,是没办法被忽略的。他只是情窦初开,想谈一段恋爱罢了。
她没做太多评价。隔天转头她就和自己组长聊得热火朝天。她和组长是前后桌,也笑也闹。不过有时候他会觉得,张喜北似乎不敢在组长面前闹得太过,斗几句就气势下来了。明明刚才还呲牙咧嘴仗势凶猛的骂他。
他在旁边撑着脸笑个不停,说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张喜北你也有今天。
张喜北突然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不是瞪他,只是特别安静的,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像话头已经滚到舌边,她只能咬住唇才能不出声。很怪异,这种神态出现在张喜北脸上,他就像看见了幻觉。她怎么可能犹豫,怎么可能会畏畏缩缩的。
再一眨眼那幅奇怪的表情已经消失了,张喜北还是笑嘻嘻的,垂头猛踹了下前面组长的椅子,再抬眼,似挑衅地问:“谁降谁啊?”
男生愣了下,双手举起,连声:“我投降!我投降!”
可惜他的这段初恋没能持久下去,女方向他提了分手。
那阵子正好张喜北,他,还有几个班里玩的好的朋友一起去玩剧本杀,情感本。他俩被分成一对,两人都面无表情。
玩到最后,张喜北在本中扮演的女生因意外去世了,隐藏的爱恋终于被他所扮演的男生知道,可惜早已天人永隔。
这个本的确是挺煽情的,同行的几个人哭的哭,难受的难受。饶是张喜北这种铁人,过剧情的时候眼眶也红着。一开始他还绷得出,直到最后的最后,他却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时候DM已经在说结束语了。几个人愣了一下,看哭成狗的他,没忍住笑成了一团。包括张喜北。
如果好多年过去,再让她回想一下当时的画面,她会想起昏暗的灯光,桌上的几杯奶茶和摆满一茶几的剧本和线索卡,柔软沙发上笑的东倒西歪的少男少女,哭到坐在地上的男生,和站在旁边尴尬的不知所措的DM,讷讷道:“要记得把这位小哥带走哦……”
于是笑声更欢。
那年她、他、他们初三。
年轻肆意极了。就好像学业是可以遗忘的,恋爱是去他大爷的。他们玩完剧本杀已经晚上十点,又饿死鬼转世似的晃去商场里吃麻辣香锅,整整吃了两锅。
玩剧本杀的人有六个,直到后来也经常约着一起出去玩。什么本也都玩过,搞笑本撕逼本。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有一个本,是他、张喜北、和另外一个女孩子演三角恋。他扮的角色暗恋另外一个女孩子,而张喜北的角色则强势霸道。
按照剧本,她步步紧逼:“你应该跟我回家的,你喜欢我不是吗?我救过你的命。”
他定定地看着她,偷瞄了一眼剧本,淡声说:“可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张喜北也睨了眼剧本,眼神动了动,脸色苍白。
他总觉得这幅神态有点眼熟。
有点像他说一物降一物的时候,张喜北也是这个表情。
……被伤到了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人绕着湖溜弯,一人还拎着几根串儿。北方十月还带着夏天的余味,小摊贩的叫卖声、声嘶力竭的蝉鸣,混在风里的浓稠香味,慢慢的,周遭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轻渺的水流声,和少年人的说笑声。
几个人先走在前面,张喜北拎着听汽水,看着不远处盈着月亮的湖水说:“真想跳进里面去。”
他开着玩笑说:“跳吧,趁现在人多,我好救——”
下一秒,张喜北毫不犹豫地撒腿向湖边跑去。他没愣,只是跑在她后面。身后有人跟着跑,也有人叫:“哎哎哎?!干啥去!殉情啊!”
夏夜水声,他听见张喜北喊回去:“我殉你大爷啊!”
湖旁的草地发湿又柔软,几个人或站或坐。张喜北手臂撑在后面,整个人大咧咧地坐着,微微抬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草,忽然听见她叫他名字。
对上眼神时,他突然感觉哪里不对,心里战栗了一瞬。张喜北以往眼神总是直白又锋利,做什么事都给人一种莫名散漫的态度。
可是现在,也许是因为夏夜里的少年最让人心软,她眼神柔和,目光像淌着月亮的水。路灯的光浇着她,整个人棱角尖刺全都蜕去了,温柔的不像话。
被这样的目光淋着,他心平静下来,同时也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时张喜北想问他什么,请求他什么,他一定会什么都告诉她,什么都答应她。
只有这个晚上。
周遭人还是笑闹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聊着。聊中考,聊暑假,聊梦想,少年人的意气几乎要把黑夜掀翻。而他们旁边,她和他无声对视,几乎就要说,我和你有个现在。无关中考、暑假、和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才实现的梦想。我就要一个现在。
“如果现在别人问你,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你会怎么说?”她把自己蜷起来,抱臂放在膝盖上,半张脸埋在臂弯里,露出一双笑眼。
他手摸上湿润的泥土,沾上些草屑。他思考着,然后笑着认真地措词说:“好人啊。”
你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
张喜北眨了眨眼,默了良久。之后她起身,招呼着身旁人走。
人的一生中只会度过一个夏天,却可以记住无数个夏日。
他不知道张喜北喜不喜欢这个回答。只是记得走在回家路上时,她一蹦一跳地走在石阶路上,路灯光影在她脸上明暗变幻个不停。暗的时候,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亮起来的时候,又能看见她的脸,和明亮的眼睛。
刚才的柔情似水已经不见了,现在的张喜北还是那个被太阳一晒就发烫的铁人。
这个时候再问她喜不喜欢也没用了,她只会语焉不详地回答:“如果世界末日发生在夏天该多好啊。”
“所以呢,你当时是不是特别感动?”
“感动个毛啊!那时候氛围那么好,我还以为你要向我告白了。结果是给我发好人卡啊!”
“你不喜欢这个答案吗?”
“还行吧,但确实挺平常的。”
他笑着说,“可我特别喜欢这个答案啊,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我也可以改一改。
……
世界末日不会发生在夏天,但是中考会。
从那之后,中考的车轮便愈发逼近,似乎能从黑板上方白纸红字的倒计时上瞧见车轮碾过土地时,地壳的震动。关于最后一年,他能记住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往往是动点问题,记住了语文课本上必背的古诗词,记住了晚饭时间后操场上绚丽的晚霞,和不是很好吃的饭菜。
中考前的最后一节休育课,他、张喜北、和另外一个好朋友,在烈日炎炎下,躺在被晒得发软的操场上。一闭眼,能感觉到透过眼皮的一层薄薄的红。他和她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地想着夏天该不该结束。
后来他骑着自行车,看见她和那个另外一个好朋友在路上说说笑笑,进了同一个补习机构上晚自习。
于是,像他们当初想的那样,夏天还是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中考完的时候也很热,他们去操场上拿书包。张喜北说,操场上人很多,声音也很杂。可是远远的听过去,都像一声满足的叹息。
他说中考结束了。比我想的要轻松。
张喜北说自由万岁。
他们裹在人群里,往校门口走。像很多次在上学时在校门口偶遇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三伏快到了,又是很漫长的雨季啊。”
“其实我挺喜欢雨季的。”
“我喜欢漫长雨季的那个晴天。”
“我也是。”
他们笑起来。走到校门口,扫见站在警戒线后表情殷切的,举着一捧捧花束的家长们。学生们面露不同表情的奔向不同的家长,又各自奔向不同的道路。
他忽然就想说点什么,为结束的初中生活,为其他的也同样结束了的东西。
张喜北抬起手臂,笑容满面:“再见!”
她总是在这种方面做的格外好。
他挥了挥手,在蝉鸣的脆响中,说:“再见。”
“所以我们还是再见了。”张喜北笑倒在椅子背上。
“是啊。”
“真好,还能听见你聊这些话。”她撑着脸颊,眼神明亮。
他低声笑起来:“再不说就快忘了吧。”
两人坐在咖啡馆里,难得心平气和地叙旧。
“以前我跟你说这种事的时候,你总是反应特别大。”
张喜北说:“刚离开初中就提,我肯定羞耻啊。”
“你现在就不羞耻了呗。”
“现在我有喜欢的人了啊。”
他也只是笑:“那恭喜你啊。”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张喜北又提到件事,“刚才你一言我一语的,我都差点忘了,你不是说你要改答案吗?怎么改?”
他没直接说,只是弯着嘴角递给她一本书:“生日快乐啊。”
她接过来一看。王小波的《地久天长》。
张喜北随手翻了几页,开玩笑似的开口:“是祝我们的友谊吗?”
他说:“你说是就是吧。”
他和她又聊了几句,才收拾收拾准备离开。两人拢紧大衣,系好围巾。出了咖啡厅后又等了一个路口的红绿灯,之后两人走向不同的方向。张喜北抬着手,依旧笑的灿烂:“再见!”
他点头,表情也带着笑意。“再见。”
红灯变绿灯。人群中的两个人像分开的一滴水,很快消失不见。她走了几步,翻着书,突然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用红色的笔勾上的一句话。
【她绝对温存,绝对可爱,生机勃勃,全无畏惧且自信。我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永存的精神,超过平庸生活里的一切。】
在这段关系中,张喜北第一次慌张地愣着神,猛地回头。马路上人来来往往,表情淡漠,黑白灰色系仿佛复制粘贴出来的,人间生活永不停歇,她哪里找得到他。
原来他们刚刚是真的告别了。
一发完。也许未来会有散落的后日谈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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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