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北风入境,如虎啸般的狂风裹挟着仅存的一点暖意离去,留下的只有冷雨凄凄。半夜,柳听眠被雨滴声惊醒,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紧紧裹住棉被。
好在蓉蓉细心,昨日已将客栈所有屋内的薄被换成了棉被。柳听眠迷迷糊糊中听见打更的声音:“天寒地冻,盖好棉被。”
已是四更天,今日便是重阳。俗话说:“冬日冷不冷,就看九月九。”看来今年又是一个难捱的寒冬。
仅一夜之间,天地间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今日,也是该把那人丢出去的时候了。
柳听眠今早起得晚了些。昨夜降温,林子里那些猎户未等天亮便匆匆下山,坐在客栈门口等着开门。
一大早,她便看见他们身着单薄的粗布短衣,坐在石阶上冷得瑟瑟发抖,一个个憔悴枯瘦。从前这里的猎户多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自从战乱开始,这些人便没了踪影,或许是当了土匪,或许是参了军,总之再未见过。
刚进门,他们便拿出一张刚猎得的狐皮递给柳听眠,脸上带着不舍:“这便当做我们住店的筹码,你看如何?”
柳听眠只一眼便知这是上等货。她满心欢喜地接过,手指抚过皮毛,柔软如棉絮,雪白无瑕,尺寸也够大。她心中盘算,加上多年来积攒的近二十张皮毛,终于可以在这个冬天让雪娘为自己做一件白狐大氅了。
这一行七八人,住店吃饭也花不了几个钱。而这张上等狐皮在外可值十两银子,自己不仅不亏,还能小赚一笔。
柳听眠喜笑颜开,招呼道:“自然是可以的。沐文,拿几件衣裳来,再准备好几间上房招待客人。”
她对这狐皮爱不释手,便多问了几句:“敢问几位大哥等了几日才猎得这白狐?”
“别提了,这几个林子里好东西多着呢。我们几个汉子岂止打了这一只狐?更好的东西,被抢了!”
“抢了?”柳听眠心中一紧,莫非是她那当土匪的哥哥干的?
几人提到此事,眼中闪过一丝狠意,额角青筋暴起,怒道:“不知从哪儿来的官兵,拿着一张通缉令到处问人,问不出来当场就杀人。我们几个算是福大命大,东西被抢了,命却保住了。”
官兵?通缉令?柳听眠心底涌起一阵不安。对了,那捡来的陌生男子还在客栈里,今日本该将他解决,一早忙乱,竟把他忘了。
她眼神游离,压下心中的悸动,将狐皮放在一旁,靠在账台旁,故作镇定地问:“那官兵追过来了吗?”
“没有,多亏这林子深,一山连着一山。我们常打猎,熟悉地形,几下就把他们甩开了。”
“那真好,那真好。”柳听眠深吸一口气,悬着 的心稍稍放下,但仍有不安。今日必须把那人解决,否则杀身之祸难免惹上身。
她快速安顿好猎户,悄然进屋,关好门窗,大步流星走向床边。只见那人依旧如昨日般躺着,与一个月前相比毫无变化。
“罢了,天意如此,想必我与他无缘。”她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满脸遗憾道:“我给过你机会的,别怪我心狠。”
到了傍晚,天刚擦黑,客人们早早进了房睡下。柳听眠叫住刚要回家的林昌,蓉蓉也正好收拾完厨房。
三人悄悄来到男子屋内。柳听眠看着他们疑惑的眼神,终是下定决心,半晌才道:“今晚就把他拉去乱葬岗。蓉儿,这是你捡的人,你有何意见?”
蓉蓉微微张口,却未说什么,只坚定地点头。在她心中,柳听眠的决定便是她的决定。
柳听眠又转头问:“林昌,你也照顾了他许久,你可有意见?”
林昌没想到自己也有做决定的份儿,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羞涩地挠了挠头:“这……我也不知道。不过柳儿姐既然做了决定,我没什么话说。你是掌柜,你说了算。”
如此,柳听眠便放心了。
起初,她还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心狠,毕竟这是条人命。但如今天下战乱,她不敢赌。若此人真是通缉犯,整个客栈都会为他陪葬。
况且,所有人都已尽力救过他,但天不遂人愿,只能出此下策。
三人分头行动。蓉蓉去找板车,装上今日的厨余泔水桶,拉到客栈门口等着。林昌则负责将男子拖出去。
夜晚寂静无声,林昌怕拖动的声音太大,只好背起他。此人比刚来时轻了不少,背着并不吃力。只是将他装进泔水桶里有些麻烦,三人手忙脚乱,闹出不少动静,差点被人发现。最后,他们只好放慢动作,小心翼翼地将人装了进去。
林昌正想盖上盖子,柳听眠拉住他:“晚上没人看清,不必盖了,就这样拉走吧。”
柳听眠全程蹙着眉,语气又急又躁。蓉蓉瞧出她有些不耐烦,便问:“姐姐不去吗?”
林昌不敢说话,只盯着她。
对峙许久,柳听眠才垂眸叹气,似认命般道:“罢了,送佛送到西。走吧,就当送他最后一程。”说完,她提起纯白的裙摆,扯下一截系在板车上。
寒风擦过耳畔,柳听眠小巧的耳尖被冻得通红。她提着忽明忽暗的琉璃大肚引路灯笼,严肃地走在前头为他们照亮。
乱葬岗离客栈有一两里地。听老人说,这里曾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府邸,战乱后,这家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奇怪的是,府内的金银细软、锦衣华服全在,唯独全家老小和仆人几十口人杳无音信。
第二日晚上,镇上燃起大火,近十亩的府邸被烧成废墟。那晚火光冲天,全镇人救了一天一夜才保住自家房屋。后来,这里成了乱葬岗,传言四起:有人在这儿看见鬼,回去便成了痴傻;有人走进这里便离奇失踪,说是被那家人抓去陪葬。
一路走来,腐臭味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刚下过雨的泥土松软无比,踩上去还能感觉到碎骨腐肉。
柳听眠忍着恶心走在前头,第一脚便踩到一个又圆又硬的东西,差点摔倒。蓉蓉连忙扶住她:“小心!”
她摇摇晃晃稳住身体,收回脚。
林昌打开裹尸布,将泔水桶里的人倒出来,哼哧道:“应该就是这儿了,动手吧。”
柳听眠已猜到刚才踩到的是什么,此刻她只觉得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脑中一片空白。
“簌簌——”
“簌簌——”
四周的荒山被寒风刮过,枯黄的树叶随风败落,地上的黄纸随风飘起。大风在这个夜晚似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柳听眠的喉咙“咕咚”一下,她打量着四周,不由自主往后退,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胸口。眼前的一切仿佛地狱来索命一般。
“柳儿姐,别怕,就是风大了些。别听那些人胡诌什么鬼神之说,这世上要真有鬼,让他先来找我单挑。”林昌将人倒在裹尸布上,额上渗出细汗。这一路走来,此人的身体逐渐冰凉,他想,应该是断气了吧。
柳听眠紧紧拽着蓉蓉,脚似乎不听使唤,软得几乎站不住。
“走,赶紧走。”
三人马不停蹄地转身离开。此时,寒风突然停下,一切变得万籁俱寂。
“别……别……走……别……”
突然,一阵嘶哑低沉的呢喃声在乱葬岗上空回荡。
三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这一刻,他们的心跳仿佛同频共振。
那声音如同趴在他们耳边细语,令人毛骨悚然。
林昌缓慢抬手擦掉额上的汗珠。柳听眠与蓉蓉的手握得紧紧的,几乎要将对方的骨头捏碎。
愣住的那一刻,柳听眠陡然转头,邪魅地对林昌道:“你刚才是说,要是有鬼,就先找你单挑,对吗?”
“我……好像,没,没说过……啊!有鬼啊!”
须臾之间,柳听眠只感受到耳后的碎发被一阵风吹到眼前。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眼时,身侧已没了林昌的身影。
她与蓉蓉对视一眼,无声中做出决定:往前走,誓死不回头!
刚踏出一步,耳后的微弱呢喃声再次响起:“柳……柳儿……别……走……救我。”
被喊住名字的柳听眠肩膀骤然一沉,弱弱嘀咕道:“完了,是要我去陪葬了吗?”
“姐,是那个人,他,他好像醒了。”
“姐,真是他,他动了,他真的醒了,姐!是他,不是鬼!”
蓉蓉从来不信鬼神,她壮着胆子回头看了看,发现裹尸布上的人确实在动。她扯了扯柳听眠的手臂,惊喜地说:“他真醒了!你看,他抬头了。”
“轰隆隆!咔嚓!”
猛然一个雷声将柳听眠惊醒。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乱葬岗。
一望无垠的残尸败体,白骨累累,尸横遍野。
那个人在这样的地狱里与她对视。他面色苍白,与旁边的头骨同为一色,近乎祈求地望着她,干涩的嘴唇微微颤动,却已说不出话。
可是那双眼睛,仿佛在替他说着什么。
“所以,连老天爷也要救你吗?”
柳听眠坚定地走到头骨旁,一脚将它踹开。蓉蓉在旁担忧道:“姐,你小心。”
她朝蓉蓉点头,而后俯视着他:“你要我救你吗?”
他微微闭眼,虚弱地点头。
柳听眠嗤笑一声,弯下腰勾起他的下巴,整张脸在她眼前放大。她饶有兴致地问:“你刚才叫柳儿,柳儿是谁?”
他虚弱地张开嘴唇,一字一顿:“是,你。”
他或许还未意识到自己已说不出话,所以这两个字,只有柳听眠看见了。
她蹲下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问:“那你是谁?”
“我,我,是,萧,萧……”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却仍未说出自己的名字。
柳听眠驻足半晌,确定他已晕过去,最终拉上蓉蓉往前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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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