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离岸一路向南。
途中经过疫情较重的三个州,家家户户的门窗之上都贴辟邪的白泽。
街巷之中熏着艾烟。
老人安慰病痛中的孩子,多年以前清州也发过瘟疫,人们四处流亡,绝望之际看到古塔之上画有一只白泽,遂纷纷祈愿,奇的是自那以后瘟疫就消退了。
孩子问是哪里来的白泽。
老人说,是祁国的丞相作法请来的,从此只要再有瘟疫,白泽就会现身庇护万民。
*
温离岸记挂民生,在馆驿修车歇马的时候,想到附近郡县走一走。
温年劝阻:“瀛洲路途遥远,温相你还是休息一会儿,别还没到就死了。”
温离岸笑道:“这个家臣,说话好有分寸。”
温年道:“那也是你教出来的。”
温离岸放下车帘。
他死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流放之地瀛洲与昔时的同窗师兄韩疏影下一局棋。这局棋关系到陌亭书局的安危与沛安学派的存亡。
*
潮湿腥咸的海风吹来,浪花拍打沙滩,几只海鸟在啄食腐烂的鱼虾。
小木屋门板挂满椰子。
亭下摆着棋盘,棋盘的木纹已经面目全非,只有横纵的刻痕看起来是新的。
韩疏影戴着斗笠坐在院子里,举起斧头,一根一根劈柴。
长时间的劳作使他的手臂看起来黝黑结实,腰背也不再似文人单薄。
当年,他令另一个死囚替代自己受刑,隐姓埋名逃亡到瀛洲,利用残余势力建立陌亭书局,通过经营书卷画册与全国各州的门生联络,勉强保住了沛安学派。
十年捕鱼为生,终于等来一个报仇的机会。
风向突变,海面扬起点点白帆。
韩疏影放下斧头,拿起挂在脖颈的破布,擦了擦冀角的汗。
那个羽扇纶巾的人,依旧温文尔雅,此刻就站在他的院子门口。
“润言。”温离岸道,“别来无恙。”
韩疏影仔细打量一番,露出恍若隔世的笑容:“梅郎。”
*
二人亭下对饮如当年。
“还是京城的风水养人。”韩疏影道,“你我本同年,你依然是那个陌上人如玉的无双公子,而我却已经两鬓斑白似个老人。”
温离岸道:“你至少能活得比我长。”
韩疏影会意一笑。
温离岸在棋局正中落子:“没记错的话,这是先生用过的那张金丝楠木制作的棋盘。”
韩疏影哂笑:“是的,父亲把什么都传给了你,只留给我这一张老棋盘。”
温离岸道:“润言还在埋怨我么?”
“埋怨?如果不是父亲有意引荐,你根本见不到先帝,更别说得先帝器重。”韩疏影道,“辅佐先帝攻下泽国的人明明该是我,可父亲却把大好的机会给了你,你说我能不埋怨?”
黑子开局本来是掌控先机,白子却异常凶狠,连着撕咬。
温离岸平静道:“先生栽培我铭记于心,但我第一次见先帝并不是在书院。”
韩疏影道:“笑话,我亲眼所见那一天,你为了吸引先帝的目光,到后院折来一束红梅抱在怀里,还刻意穿得那么单薄,好像我们家亏待过你吃穿一样。”
温离岸道:“我十二岁那年,先帝正奉旨镇守南方,大军因粮草耗尽不得不退向芜州,百姓为躲避战乱一路跟随,途经三十里梅林时泽**队攻来,先帝亲率骑兵前去解围,救下三百余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韩疏影听到这里,缓下进攻的节奏。
“润言,那才是我第一次见先帝。”温离岸道,“四年之后在沛安书院我怀抱梅花枝条出现,是为了感念先帝救命之恩。”
韩疏影道:“既然知道感念先帝的恩情,为何不知感念我们韩家的恩情?”
温离岸凝神看棋局,默了片刻。
黑子意在占领高处,并不计较一时得失,却被白子多点围住,动弹不得。
韩疏影追问:“在王府中,你我同为参军,我建议先帝做什么,你就偏要反对什么,你就是这样报恩的么?”
温离岸轻声叹息:“先帝登基之后,我称病避让你整整十年,期间你以政见不同为由把我逐出沛安学派,我也不曾还手。”
韩疏影道:“丞相之位本就是我的,你,只不过是我的书童。”
白子在棋盘之上纠缠黑子,连成气势汹汹的长龙。
温离岸不欲争辩,端起茶盏,稍事休息。
韩疏影道:“其实这些倒也罢了,我真正恨的是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温离岸道:“我明白。”
韩疏影道:“先帝用我十年却只把我当做一枚棋子,不过想利用沛安学派的力量去削弱各地诸侯罢了,你明知如此,等先帝来找你之时,还,还……”
温离岸意味深长的笑道:“借你上位,让你彻底成为一颗弃子。”
韩疏影的额角浮出青筋,一掌拍在棋盘上。
“小人!”
棋子飞震,把长龙的经脉震得粉碎。
温离岸道:“好好的得胜之势,你自己非要毁它。”
韩疏影站起来,背过身去,任海风吹走斗笠,披散下一头银灰的如瀑长发。
温离岸摇了摇头,拾起错位的棋子,按照记忆重新摆起来。
韩疏影道:“你做什么?”
“当时情况紧迫,我为保全祁国才出此下策。”温离岸道,“但往事已往,不必把怨恨撒在棋上,等你气消,我们接着对弈。”
*
入夜,海上升明月。
温离岸静静候在棋盘边。
“说吧。”韩疏影端来一盘鱼生一壶热酒,在对面坐下,“找我还有何事?”
“你我之间的恩怨,你我之间了结。”温离岸道,“对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下手,未免太过分。”
韩疏影递过筷子:“什么意思?”
温离岸不接:“陌亭书局的画本,治五诛散的方子,哪一样不是你的手笔?”
韩疏影笑了笑,把筷子摆到温离岸的碗边:“十七岁不算小了,梅郎,倘若真是一个扶得起的主,我这点小动作根本无济于事。”
温离岸道:“先听一听我的提议如何?”
韩疏影道:“你说。”
温离岸挽袖,放下后半场棋局的第一枚黑子:“我可以支持韩砚重振沛安学派,作为交换,陌亭书局改由朝廷官办,人事任免听从吏部调配。”
韩疏影一边嚼着鱼生,一边跟着下白子:“这样轻描淡写的就想遮掩犯过的错吗?那可是成百上千人的恩怨。”
温离岸道:“你不要以为陌亭书局这些年的通讯天衣无缝,我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弄得两败俱伤。”
韩疏影道:“可你别忘了,我已经惨的不能再惨,你才是输不起的那个。”
一颗颗棋子被人的手指磨得圆润光滑,泛出晶莹的色泽。
“为什么你非要和我争一个输赢?”温离岸叹息,“化干戈为玉帛,通过合作谋取更多的利益不是更好吗?”
“你怎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韩疏影抬起脸,眼神中饱含戏谑,“难道是和陛下得相处久了,耳濡目染么?”
温离岸避开这番羞辱,抓起一抔黑子放于掌心,只专心下棋。
前半场,黑子的气脉虚高不实被白子占据上风,而到了下半场,白子虽然斗志高昂却疏于防守,接连几次自相矛盾,被黑子抓住可趁之机,一举突围。
一阵风沙吹过,韩疏影揉了揉眼睛,再要落子,才发现自己竟已无子可落。
棋盘的四处高位,黑子悄无声息占据三处,白子想逃出天罗地网几无可能。
“你……”韩疏影觉得自己正被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气场压迫咽喉,只得收起狷狂,试探性问温离岸,“你真的一点都不想要解药么?”
“我又不是圣人,当然想要。”温离岸道,“只是比起被挟制,我更愿意死。”
韩疏影看向棋盘仅剩的一处高位,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扑上去就要占领。
温离岸道:“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韩疏影盘点着被自己收入囊中的黑子,自顾自哑笑:“你想一死了之,可惜有人偏不让你死,你想逃避我为你设下的局,可惜有人偏要往里钻。”
温离岸道:“我最后劝你一次,不要对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孩子下手。”
韩疏影道:“那如果我已经出手了呢。”
天边乌云密布,海的尽头晦暗不明。
风越来越大。
温离岸从掌心取出下一枚黑子,持在指尖:“温某人不好杀伐,所以不远千里来求一条和平之路,但温某人也知道,求而不得才是世间常态。”
韩疏影道:“你可想好了。”
温离岸轻摇扇锋,落子无声。
一道惊雷刺破长空。
黑子舍弃最后的高位包围全局,以吞吐天地的气势收官得胜。
*
暴雨倾盆而下,洗净浑浊。
温离岸坐在回程的马车里,仔细修理扇面,拔掉了那根沾染血迹的羽毛。
扇坠的最后一朵琉璃梅花被灯火烤得发烫。
温年逐渐意识到这最后一件事才刚刚开始。
“温相,我们去哪里。”
“回京,和韩疏影下完这一局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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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15章